張起靈的問話像冰塊滑過她的心髒,那麼肆意妄為,卻讓她無法抱怨。
她是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看着他那雙清澈又茫然的瞳孔,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但是,于她而言,張起靈已經不是最開始那個張起靈了。盡管他腦海裡其實一片空白,她堅信此刻的他在等那個承諾。她那顆徒然冰涼的心釋懷了,疼痛着,又十分堅定,比起當時許下承諾的時候來,甚至更加堅定了。
“我是靈兒,張靈兒。”她含淚笑着。
他顯然沒有印象。
人們總說“活在當下”。這個世界上,或許隻有張起靈這樣的人真正活在了當下。可也隻有他這樣的人才明白,人活着是需要過去才有意義的。
他保持着最謹慎的習慣,用沉默的态度觀察着周圍的一切,拼命地渴望着熟悉的畫面浮現在腦海裡。他的目光從廚房的碗櫃掃過,經過水池,又透過小隔間流落到窗外,看見一個一襲黑夾克的男人雙手後背,關上了院門。找到了,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他連忙起身,沒穿鞋子就走到了院子裡。他的步子,急切又平穩。
“小哥,這是你的衣服,還沒幹呢。”她跟了出來。
他轉過頭,目光向下,怔怔望着眼前的她。她将衣服從他手裡拿了過來,重新晾在了欄杆上。
“你一天沒吃飯了,回屋吃飯。”
他站在原地。
“你隻要好好吃了飯,我會告訴你一切的。”
他點了點頭。
坐在飯桌旁的張起靈,打量着正在切菜的靈兒的背影,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從臉頰滑落到砧闆上,隻聽到了十分有節奏的切菜聲音,混着火爐上那個冒着熱氣的小砂鍋的嘟嘟聲,在他耳旁回響,他好像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盡管在腦海裡搜不到相關的畫面,但他的心很放松。
他夾起她送到碗裡的白切雞嘗了一口,意外地發現這味道也很熟悉,而且,他很喜歡這個味道。
她留意過他這個表情,眉間微蹙又很快舒展開來。
“你一直很喜歡這道菜。在我研究出這道菜以前,你從來不挑食的。現在啊,有點小任性了。盡管你不說,我也知道。”她像拉家常一樣跟他說話,仿佛他什麼都還記得,仿佛一切都是昨日的模樣。
張起靈自然還是沉默的,他安靜地吃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她收拾廚房。她鎖了門,牽着他去了瞎子家。他願意跟着她,不為别的,她像那些聲音和味道一樣令他熟悉,至少,比一個人呆着讓他安心。而且她說她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隻是到目前為止,她好像不打算告訴他。不過他有足夠的耐心。
“啞巴張,來,喝茶。上好的西湖龍井,嘗嘗。”瞎子端了杯龍井遞給他。
張起靈沒接,隻是看着瞎子。瞎子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連忙後退,他察覺到張起靈又想摘他的墨鏡。
“這是瞎子,我們三個是好朋友。”靈兒向張起靈介紹瞎子,這種感覺,很奇怪但又很合理。
坐在對面的瞎子翹着二郎腿,笑道:“啞巴張,忘了也沒事,我不好說,但靈兒不會丢下你不管的。不過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也可以來找我。”瞎子說着看了一眼靈兒,他知道靈兒将失憶的張起靈帶到這裡來,就是希望張起靈記得在杭州還有一個朋友。
張起靈點了點頭,他開始相信,身邊的這兩個想不起來的人是他之前認識的。而且,他們對他都沒有惡意。他喝了茶,起身打算回家,靈兒連忙跟了去。
瞎子拉住了已經跑到院門口的靈兒,“忘了也好,要我說,不要再跟着那張圖走了,你們應該像正常人一樣,好好生活。找回了過去又怎麼樣?他照樣會忘記的。”
“他不會停下來的。就是沒有那張圖,沒有我們,他也會一個人去。我隻能盡量讓他過些安生日子。”靈兒望着走在街上的張起靈的背影,沉重地說着。她開始察覺到,張起靈似乎永遠活在這樣的循環中,那張圖上的每一個地方,在她來到他的生命裡之前,他或許已經走了不止一遍了。他的生命,是片段的,充滿了大量的空白。
瞎子無聲地歎了口氣,“有事來找我。”
靈兒點了點頭,連忙抹了眼淚,朝着張起靈的背影跑去。
失憶後的張起靈,總是坐在院子裡的老爺椅上,像一個空巢老人,在晚霞裡落寞地回顧模糊不清的往昔。靈兒站在門口,看着院子裡的張起靈向着天空伸出了手,晚霞的餘晖剪出他棱節分明的手指的影子。以前,這樣的張起靈讓她感到疏遠,現在卻讓她心疼。她輕聲走到院子裡,蹲下身來,靜靜地趴在他的腿上。
“可以告訴我了嗎?”張起靈淡淡地問。
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止一次問她過去的事情,但她一直在哄他,說好好吃飯,吃了就告訴他;說好好睡覺,醒了就告訴他。他的耐心源于他的直覺,直覺告訴他,她确實知道一切。
“吃飯,吃了飯就告訴你。”她站起身來,牽着他的手,想将椅子裡的張起靈拉回屋。
張起靈站了起來,手使了勁,握住她的手腕,竟将她拉入了懷裡,“現在就說。”
小石桌上的點香早已燃盡,隻剩些灰色的粉末灑落在香爐周圍,小茶壺下的土陶爐子還有些氣息,微風拂過之時還能看到倔強的橘紅在木炭上起舞。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耐心到頭了。三個月,他很好哄,但不像小孩可以一直哄。
“随我來。”她輕聲道。
張起靈松了手,跟着她進了卧室。隻見她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他疑惑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開來,那是一副又一副的手繪圖,配以小字,簡單生動,叙述着他遇到她以來所有發生的事情,每一件事,她都标注了具體的日期。
她靜靜地等在一旁,等着窗前的張起靈翻到最後一頁。她的記錄很細緻,包括生活中所有的小事,她自然希望他能記起來的不止是他的事,還有她。
張起靈在最後一頁那裡沉思了很久,一語不發。
“菜冷了,我去熱熱。”她輕聲道,轉身就走。
“靈兒。”
這是失憶以來,張起靈第一次叫她。她的眼淚就在那一刻湧了出來,轉身就跑向了他的懷抱。
“小哥。”
“嗯。”
“我想你了。”
杭州快到了落雪的季節,瞎子扔在院子裡的木頭被利用了起來,張起靈搗鼓了幾天,就學會了做木工,靈兒誇他是天才。廚房旁邊的小隔間被改成了書房,書架書桌,一應俱全,全都出自他和他的黑金古刀。全世界,絕對隻有張起靈用刀來做這樣的事了。靈兒在他做木工的時候,撿了些邊角料,做了一個風鈴挂在書房的窗前,窗外整好立着那棵梧桐,入冬後,還有幾片棕色的葉子倔強地挂在枝頭。
書房完工後,張起靈最喜歡呆的地方從沙發挪到了書房。他或站或坐,腦海裡是自己的世界,眼神中是曆盡種種的淡然。他看着窗外,靈兒看着他。他有時候也會轉過頭來,看着她在他身邊寫毛筆字。她從來不打擾,不強迫。安靜地陪着他,就像空氣,隻是他一回頭,她都在。
瞎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黑乎乎的腳印子。
“你們家不掃雪的嗎?”瞎子一臉嫌棄,他不可能知道靈兒不舍得掃雪的原因。
“快進來,外面冷着呢!”靈兒跑到門口來招呼他。
“走走走,上我那兒吃飯,今天是除夕诶。”
“你會做飯?”
“還能餓着你們?”
三人一起走在去瞎子家的路上。
“小貓!”
前方的路邊躺着一隻渾身雪白的小貓,靈兒連忙跑了過去,蹲下身将小貓抱起來的時候,這隻小貓已經死了,被車撞的。一隻眼珠子被壓碎了,紅色的血液和白毛混在一起,凍結在臉的一側。
“我以為還能救的。”她喃喃地說着,很傷心,“和雪一樣的顔色,太幹淨了。”
張起靈蹲下身來,将小貓用衣服包上,拉着靈兒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