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從于情口中說出的這兩個字像是電腦系統設定的聲音,不帶有溫度,也不顯現一點情緒波瀾。但她越是這樣冷靜,未了越容易被激怒。
“怎麼,要和我吵一架?”于情看到未了慢慢收緊的拳頭,然後問出了這個帶有挑釁意味的問題。
“沒有,在這裡吵架,隻會讓我覺得我和你一樣不尊重死者。”
聽聞未了的說辭,又見她松了拳頭,于情默不作聲啟動了瞬移。
死後第六天的下午七點鐘,未了在于情的帶領下來到第二處執行任務的地點。在這裡,她見到了有生以來也是死亡之後最為豔麗的一次火燒雲。
此時,一個看上去隻有二十歲左右學生模樣的男生,同她們一起在一棟廢棄的高大建築陽台上。
“時間到了,執行任務。”
于情話音未落,照舊将寫有男生信息的卡片遞給未了。
“郝天樂,2004年,12月7日。”
伴随着生死骰子上面的“死”字消失,卡片化為黑色的煙霧消散開來,男生從定格狀态轉為繼續起身的動作。
“你覺得他在想什麼?”于情側目看着未了,好似在等一場好戲開演。
未了被于情的話問得一個震顫,她知道這是女人在對她執行任務時同情心泛濫的譴責。
“人活着挺沒意思的。”這是那個男生從建築上跳下去時的心中所想,未了聽得一清二楚。她默默跟着複述一遍的同時,卻收到了女人祝賀的拍掌聲。
“恭喜你,第一次聽聲成功。”
未了一方面接受着一個生命剛剛在她眼前逝去的沖擊,另一方面又遲鈍的反應過來于情剛剛所說的話。
“這,就是‘聽聲’?”短短的幾個字,将她交雜着她的複雜情緒展現出來。
“怎麼樣,是不是很新奇?不用被審判者開口,就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新奇?”聽到女人用這樣一個詞彙來形容現在的狀況,未了不敢置信的看向她。
“你會慢慢适應的。”于情說完,便啟動瞬移,帶着未了回到領地,然後告知她繼續加緊練習。
“那個男生不是故意要尋死的,他可能患有……”未了試圖向于情解釋那個男生之所以會選擇輕生的原因,但于情直接封住了她的聲音。在于情看來,無論被審判者出于什麼原因死亡,都不是她應該耗費心力關心的事情。
随着于情邁步上樓,剛剛被禁聲的未了又恢複了正常。她以往隻覺得這女人冷傲,處處透露出不屑。可今天,竟也覺得她有一點可憐。
“自己死亡才一個星期就已經覺得很煎熬了。她呢?100年?200年?或者是更久?究竟是幾百年的生生死死,才讓一個亡魂變得如此冷漠?我呢?100年後的我,是不是也會像她這樣冷血?孤獨呢?幾百年難道不是很孤獨嗎?能‘聽聲’又如何?聽到那麼多死者的悲傷、抑郁、憤怒、愛憎,難道不是件更痛苦的事嗎?”
于情聽到了未了心中對她的憐憫,也感受到了背後緊緊跟随的那兩道灼熱的目光,。
“收起你那些濫情的想法。”她的聲音裡透露出幾分涼薄,好像又回到了剛和未了見面的時候。
未了通過于情對她的命令知道她今天開啟了對她的 “聽聲”模式,于是心中頓時産生了被識破秘密的羞恥與憤怒。
“難道連最基本的同情也算濫情嗎?如果連死亡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為所動了,執行者還有個屁用!”未了着急的把她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她想知道在這個女人眼中到底有什麼才值得一提。
“我說過你已經死了,還有,别把你自己想得那麼清高,如果你的同情不能改變任何現狀和既定的事實,就是濫情而已。現在輪到你回答我,你的同情改變了什麼?”于情說完,似蒼鷹即将攫獲獵物一般盯着未了。
未了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她的腦海裡開始自問自答:
“我的同情改變了什麼?
我的同情沒有讓那個老人不走向死亡,沒有讓抛棄她的那些醜陋貪婪,卑鄙自私的兒女有一絲良心上的愧怍;
我的同情沒有讓那個忘記紅燒肉味道的媽媽再開心的體會一次紅燒肉的味道,沒有讓她再親耳聽一次女兒的‘媽,我愛你’;
我的同情沒有讓那個中年男人提前預知他會在不久後死亡,沒有讓他和妻子孩子做一個完整的告别,甚至我還差一點害死了他;
我的同情沒有讓那個叫我姐姐的,過馬路的小男孩免去死亡的威脅;
我的同情甚至不能幫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拖延幾分鐘;
我的同情——什麼也沒有改變!”
于情看到毫無動作的未了,便收回她的目光,然後上樓。未了則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心理接受的第三四階段是協議與抑郁,今夜的未了正處于這個階段。
深夜,她蜷着身子躺在領地裡,像一隻已經死亡的、彎曲的河蝦。
那句她用來說服自己的“隻要選擇了接受,不做任何反駁就好,反正所有人都會死”的心理安慰話術如今起不到一點兒作用,她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腦子裡充斥的都是死者的身影,而于情的那句質問更是有如魔鬼的低吟,時時刻刻在她耳邊回旋,每聽一次,就把她往黑暗的深淵裡拉近一步。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用力拽着自己的頭發,或者用雙拳捶打着腦袋。她試圖通過制造一些身體上的痛感來減輕精神上的折磨。可惜到現在為止,□□痛感一項已經消失了八成,按照手冊内容的規定,隻有在成為執行者之後,才有資格自由選擇是否保留軀體感覺。
樓上與樓下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然而今夜注定同是她們的不眠之夜。當于情再次打開對往事記憶的情感感知時,最令她窒息的那雙手時隔幾百年,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一句不受控制的“晴鸢”脫口而出,緊接着便看她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