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空,夜已深。
晉王先叮囑魏清甯好生修養,又吩咐“去庫房将血燕取來給王妃”後,随後也起身出了門。
從始至終,神色都如往常一般溫煦,看上去并未起疑。
想來他近日心系都察院,對女子婦科病的事,大抵是全權交由府醫了。
魏清甯緊攥被角的手,至此才堪堪舒展。
殊不知,府醫侯在晉王書房門前多時,“王爺,對王妃診脈一事,老夫心中仍有疑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晉王微微颔首,允了。
“從王妃脈象看,她已疲勞體虛多年。不似養尊處優的侯府小姐,倒像是……粗使勞累的婢女。”
這話說出來,其實連府醫自己都不信。
侍衛也是嗤笑:“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王妃和魏世子幾乎一模一樣,王妃若是丫鬟,那魏世子又當如何解釋?”
“所以老夫也納悶啊!這這這不合乎常理啊,太不合常理了。”
府醫急着,胡子差點都氣歪了。
侍衛:“我看你就是醫術不精,在給自己找借口。”
“老夫真沒有!老夫敢拿自己的胡須發誓,真沒找借口!”
“行了,你日後再多留意便是。”
晉王一錘定音,結束掉這場無厘頭的争吵。
……
喝過用紅糖紅棗熬煮的血燕,魏清甯這些年來,難得在小日子初夜也睡得踏實。
但心系女子走失一案,她沒舍得休養,天未亮就起床梳洗。
西廂房内,得知晉王昨晚又請府醫又賜血燕,魏清漪急得坐不住了。
穿上官袍,主動前來主殿。
婢女全被張婆子支到外面,魏清漪遞過去一碗紅糖水,笑着試探:“兄長身子可好些?早間特意讓廚房熬煮的,雖沒有血燕,但加了桂圓和枸杞。”
“有心了。”
魏清甯換回官袍,喝過紅糖水,便準備出門。
“兄長。”
見她不解釋血燕的事,魏清漪咬牙叫住她。
暫時不能撕破臉,便旁敲側擊警告:“我瞧着王爺昨晚對你甚是關心,不會你們在都察院時,被他發現什麼了吧?”
張婆子也幫腔:“世子爺,老奴是過來人,對這事經驗多。您往後還是離王爺遠着好些。”
魏清甯眼神默然一暗,這碗紅糖水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嗓音冷下來:“同在都察院為官,如何一直遠着?不若張嬷嬷扮成我,陪王爺去查案?”
張婆子隻略識幾大字,平日全憑一張嘴賣弄。這會被問得,連嘴也不敢張了。
魏清甯沒給張婆子留一份情面,但對自己妹妹,舍不得說重話:“你不必擔心,在外我身為侯府世子,自會與王爺清清白白共事。”
妹妹先前一直乖巧懂事,如今這般猜疑,魏清甯隻當是妹妹遭遇山匪落下的後遺症。
這也讓她更堅定決心,掃平山匪,找出真兇,替妹妹報仇。
說完,魏清甯挑起門簾,一腳踏入凜冽寒風中。
魏清漪則在炭火熊熊的溫室内,坐立不安:“嬷嬷,你說他倆在外日子久了,不會真發生什麼吧?”
“否則為何王爺白日裡對我透着疏離,晚上卻對魏清甯照顧有佳?”
“姑娘别急,許是教養使然。”張婆子扶她坐下:“世家的爺們,哪個不是白日舉止有度,晚上才與女人親熱?”
“這也倒是。”
魏清漪心緒頓安,“上次讓你打聽蒙古人一事,可有眉目?”
她合計着,若能早日投奔前朝太子,晉王的态度便無關緊要了。
“蒙古人乃前朝逆賊,平日裡根本見不到人影。”張婆子面露難色:“您到底為何要找他們呐?”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盡快尋人便是。”
……
魏清甯一到都察院,便得知順天府尹昨夜橫死青樓的事。
該職位暫時由順天府丞,高大人兼任。
高大人似乎與晉王有故交,得知都察院需要查閱卷宗,一早就命人悉數送來。
正好魏清甯這幾日不宜奔波,瞬時輕松不少,将早間不愉快也抛之腦後。
近三日不會圓房,她索性住在都察院内,将數十份卷宗攤開,沒日沒夜地閱覽整理。
随着真相浮出,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數十起女子走失案裡,有一半疑似與法華寺相關,可見此事背後潛藏着巨大陰謀。
還有一半案子與法華寺無關,但走失女子家人的冷漠反應,瞧着叫人心寒。
她自小考科舉、為官、查案,樣樣不必男子差。所以總覺得,女子也能撐起一片天。
然而這世道,三綱五常,壓得無數女子難以喘息。
“嗚嗚——”
一陣婉轉笛聲,割破蕭寒冬夜。
笛聲壓抑,有道不盡的哀思,聽得人摧肝斷腸。
晉王從一堆卷宗裡走出來,順着笛聲,遙遙望向後院竹林。
清輝月光下,清瘦少年手持白玉短笛,阖着雙眸,忘我無人吹奏。
竹葉青錦袍,随風自由而動,與竹林融為一體。
晉王饒有興緻走近,借着月光,能清晰瞧見那蔥白指尖,在短笛上靈巧翩飛。
時而緩慢,時而急促,昭示着大起大落的心境。
他沒出聲驚擾少年的夢,靜靜聆聽,直到一曲終了。
月下少年,緩緩睜開柳葉黑眸, “王爺忙完了?女子走失案的卷宗,微臣已整理完畢,這就呈給您瞧瞧?”
晉王眉梢微揚,“ 京中所有走失案的卷宗,你這三日都整理完了?”
“是。”
少年神色清淡,但純淨無暇,明眸皓齒,叫月光都黯然失色。
晉王笑着點點頭,嗓音泛起暖色:“走吧。”
……
“王爺今晚還宿在都察院麼?”
晉王一連三晚宿在都察院,魏清甯也沒回王府。
為了推查女子走失案,其餘公務積壓不少。今晚她若能歇在都察院,就可以盡快處理些。
隻是三日已過,今晚有可能會侍寝……
“不回了。”
晉王接過案牍,翻看幾頁批注後,肅了臉:“這事遠比預期嚴重。龍華山占地頗廣,順天府兵力不足。本王連夜寫好奏折,明日早朝就上奏請兵。”
“王爺英明。”
見晉王身為男子,也在乎此事,魏清甯低落愁緒減輕些。
“能得魏青天助力,本王自然英姿煥發,日日天明。”
晉王笑着将案牍放在一摞卷宗最上方,而後抱在懷裡回了自己屋子。
臨出門前,又補了句:“想不通問題就擴大認知,破不開困境就尋求外援。世間愁思,皆可不攻自破。”
魏清甯站在原地,目送绯紅的欣長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
他,剛是在開導她?
是夜月光如水,皎潔而空明。
魏清甯的案牍條理清晰,晉王寫完奏折,比預想得要快。
但案牍裡夾着的幾張畫像,讓他若有所思。
畫像是魏清甯根據卷宗裡的筆錄與口供,畫出的嫌疑人。
也細緻對比,發現其中幾人皆是塵緣和尚易容的。或墊高鼻梁,或加厚面中,亦或加寬前額。
“不似養尊處優的侯府小姐,倒像粗使勞累的婢女。”
府醫的話忽然響在耳邊,晉王摩挲碧玺佛珠的手一頓。
他的妻,白日與夜裡的性情……有時真就像兩個人。
莫不是也有易容?
這種猜忌,說來荒唐。但祁貴妃這些年腌臜手段不斷,不得不叫人多慮。
“王爺,夜色已深,該歇寝了。”親衛進來輕聲提醒道。
晉王回神,想起三日已過,忽然改了主意:“回王府。”
“可要屬下先行回去禀告王妃?”
晉王站起身,随手從書案的糖盒裡撿出一顆雪梨糖,放在齒間,輕笑着咬碎:“不必驚擾,省得她又要提前費心準備。”
随後,他娴熟披上大氅,坐上馬車,直奔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