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的能不為自己做好成算?究竟圖個什麼?
蔡嬷嬷原本還想教授宋枕玉宅鬥之術,替她耙梳歸義伯府各房夫人和姨娘的喜好與糾葛,畢竟,當初元氏就是因心計純良、不谙城府,開罪了二夫人,便是吃得了許多啞巴虧。
現下,蔡嬷嬷在東廊坊添置年貨時,便是聽聞不少流言蜚語,說是辭世不久的歸義伯,娶來一位悍婦,此人性情剽悍,貌若夜叉,膽敢一身嫁衣兀自入宮,擋了那段掌印的繡刀,人人聞之,盡皆駭然。
流言傳得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教蔡嬷嬷焦灼怅然不已,宮裡那位段掌印,可是身兼首相之位,宋枕玉進宮尋小世子之時,居然是開罪他了?
如此,這些個謗議,勢必是段掌印使人散放出去,擺明不欲讓宋枕玉在長安城裡好過。要曉得,名聲是跟在女子身邊一生的事兒,假若名聲臭了,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也易淪為一隻痰盂,招千萬唾沫星子纏身。
蔡嬷嬷吓得五内摧傷,疾然回府,将此些事與宋枕玉說了,哪曾想,宋枕玉容色不驚不變,一晌拟份上漆的單子,囑托綠橼采買,一晌輕拭鬓角的薄汗,眸彎成月,笑靥帶着動人心魄的淺金色春晖,對蔡嬷嬷道,“名聲又不能勾兌銀兩細軟,我要它作甚?”
蔡嬷嬷一噎,怔得說不出話,不得不談,玉娘子的脾性,還真耿率呐。蔡嬷嬷隻好委婉道:“可是玉娘子多少總得為小世子着想一番罷,往後他稍長大些,在外念書,萬一有些個人嚼舌根,小世子必須得處處識人眼色,隐忍過活,您說是也不是?”
宋枕玉匪夷所思,略一揚眉,道:“隐忍像個什麼話,定是一拳掄去,打爛那些人的天靈蓋,叫他們知曉自己的利害,以後不敢在妄自亂撥弄是非才是。”
在前世,她人生第一回打架,生發在九歲那年,有個男生在她校服外套寫下一堆侮辱之辭,且勒令她穿校服巡街,當其他男生看好戲、女生尋老師打小報告、或隐忍佯作無事發生時,她當場賞那個男生一巴掌,徑直将他的眼鏡框打碎了。事後自然請家長賠眼鏡财,但此後,男生見她時,便是兩股戰戰,幾欲先走,不敢妄自招惹。
名聲不是旁人給,尊嚴更非旁人賜,全靠自己給,她宋枕玉字典裡,就沒半個忍字。她教育自己的學生,假令成為俗世意義的「乖學生」,意味着對世間之惡行「罔視、屈服與妥協」,她情願他們學不乖。
小世子年輪尚淺,比及他念書,她自會教授這些道理。假令他為抵抗惡意而打架,她自當樂見其成,一個沒打過架的男孩,人生如缺角的月,總歸是不規整的。
聽及此等驚世駭俗之言,蔡嬷嬷發覺那流散在長安城裡的流言蜚語,除「貌若夜叉」同實況不符,其他的,都很屬實。
蔡嬷嬷容色較黃連還苦澀幾分,殊覺自己無顔祭拜九泉之下的大夫人,因這位玉娘子,似乎行将把小世子教壞了。
但又不得不承認,這蘅蕪院有玉娘子在,添了諸多生氣,更主要是,小世子似乎與以往發生不一樣的變化,雖不曾開口說話,但打從玉娘子來了後,他逐漸有了精氣神。
花去三日功夫,宋枕玉給所有屋具描線上漆,又耗去五日,來晾幹漆面,擺置屋具與修葺院子又耗去三日,終于到大年夜,她将一切都安置妥當。
用暮食前,炮仗響了幾響,院檐高綴起兩隻大紅燈籠,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宋枕玉半蹲在來,朝藏在畫屏背後的小世子,含笑招了招手。
裴丞陵換上一身新裁衣裳,綠橼讓他行出來,讓宋枕玉好生瞧一瞧,但裴丞陵的雙腳,猶若在屏風背後生出固根,不肯挪移分毫。
水色薄帛敷就的屏風,透出一掬素淡的光,薄薄灑照于小世子拘謹的面靥上,宋枕玉敏銳發覺到,他鬓發之下的耳根,酡紅得剔透,似是可以滴血出來,這教她忍俊不禁,是長了一歲的人兒了,還這般腼腆啊。
裴丞陵雙手捏緊屏風的軸木,緊咬後槽牙,面容筋肉繃得極牢,過去兩載,新歲皆是囫囵而過,沒有煙火,也沒有新衣,但今歲全然不一樣,有了震天價響的爆竹,也多了……一個她。
宋枕玉嵌在無瑕夜色的中央,一襲杏色裙裳,起褶的馬面裙在風雪裡翩跹,俨似一隻蛱蝶,幽幽竄入心扉,悉身沁出一圈白到朦胧的雪光。
不知為何,這讓裴丞陵拘束起來,他穿得這身新衣,不知她看到後,會生出什麼想法?
見小世子不肯過去,宋枕玉就親自行至屏風背後,細細望了他的行裝一眼。
束嵌寶銀冠,着一件牙色竹紋滾鑲箭袍,束蹀躞長縧,外罩銀灰雪絨垂氅,蹬着蒼青緞灰小朝靴,從頂至梢,都溫軟得不行。
宋枕玉歪頭打量他的小表情:“你穿上這身好可愛,怎麼不敢出來見我呀?”
居然形容他……可愛。
那倆字,俨似隐形的微小鋸子,鈍鈍緩緩磨鋸在胸口,綿軟地發着難捺的癢。
裴丞陵心中有一處地方,本是寸草不生的漠野,戛然之間,落起軟糯潮濕的細雨,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子誇他,連母親,亦不曾有過。
一絲極淺的弧,就這樣不受控的,自漠然的唇線邊緣,小心翼翼頂出來,複被裴丞陵不動聲色鎮壓回去。
宋枕玉見着小世子越發繃緊的面容,連一絲笑意都無,遂是問道:“是不喜歡嗎?我看着挺合身的。”
裴丞陵一怔,當下搖搖首。
他沒有……不喜歡。
恰恰相反,因是很喜歡,但又不欲被她察覺到——不欲教她覺察,他是如此容易被收買的人。
宋枕玉沒留意到小世子内心的小九九,見他淡淡搖首,便竊自舒下一口氣,起身而來,勾唇溫笑道:“來,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裡?
裴丞陵眸心沒來得及露出惑色,雙目便教宋枕玉的手蒙住,他眼前一團黑,整個人下意識緊張起來,這種什麼都看不到的感覺,教他不由想起被拐入宮中、躺在炕上被蒙住雙目的時刻。
裴丞陵被動地挪步子,跟着宋枕玉,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因是看不見,其餘感官被無限延展并放大,他能明晰地聽到,雪霰敲動檐下琉璃風鈴的脆響,鞋履碾踏在雪地裡的窸窣聲,她裙裳摩挲在他毛氅布料的簌簌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到了。”
及至她的手從他睫前挪離,一片橘黃暖光跌跌撞撞迎來,裴丞陵擡眸,頭一眼,竟是悉身皆怔。
小小的一座院子,彌漫着好聞的白茶熏香,輕绾簟簾入内,便見一個橡木質地的插屏,繞過插屏,可以望見一張内嵌大理石戗漆桌案,一張烘漆花腿食桌,一組月牙凳,三隻方墩,一個三尺高的書櫥,一架繡栊重屏,一個燭架,一套碧漆香幾。
庭院之中,地面開辟得很敞闊,分東西兩面,各矗有橡木質地的球門,供他替蹴鞠之用。
屋内的景緻,仿佛被蒙上一層溫馨而不近真切的暖光,裴丞陵呼吸此一瞬愕滞住,這是,她給他打造的院子嗎?
他那些不曾道出的夢,她竟是都替他逐一實現。
宋枕玉俯近身體,看着小世子雖沉默是金,但她沒錯漏過,他那份藏在眸底的驚豔,還有一絲沒來得及掩藏的——歡喜。
從今往後,他有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小院子,還有一座球場。
世間蓦然岑寂,風中渡來她溫和的聲音——
“别人家有的,我們小世子也必須有。”
“我們小世子今後擁有的,别人家不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