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體向上每日一百下」。
崔衙内有些發懵。
引體向上是甚麼清奇的名堂?
聽上去極是玄妙。
是将雙臂吊在樹上,每日吊一百下?還是整些别的動作?
崔珩細細作想,都覺得匪夷所思,裴丞陵這厮是認真的嗎,莫不會是耍他玩得罷?
可是他那一本正經的神态,毫無玩笑之色,想來是真心的傾囊相授。
崔珩決計今夜歸家以後,尋庭中的那一株棗樹,姑且試上一試。
午休過後,響鐘三聲,便是經義課與儀禮課,這兩堂課教的是寫文章的功夫與貴胄的禮儀,其中經義課的塾師管得極是嚴苛,每七日便要公試一次。射課、儀禮課以考察為主,經義課則是以考試為主,且從不開卷,考試的内容是過去七日所講述過的篇目并一篇策論,難度還很大,這樣的考試頻率放眼長安城,也僅關中書院獨樹一幟,一般的書院是旬月考,不敢這般折騰學生。
經義課長達兩個時辰,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聽塾師講述時文,生員自由發揮的時間較少,不過,正是這般的上課機制,很适合裴丞陵,他極是珍惜來之不易的念書機會,全神貫注地聽講,井井有條地寫注釋。
崔衙内是個根本坐不住的,與裴丞陵正好全然相反,經義課于他而言全然就是受難,前一個時辰,他見裴丞陵正襟危坐,巋然不動,形同長在坐氈上的一株松柏,驚訝得簡直舌橋不下,欽佩之色溢滿眼眶,在舉衆昏昏欲睡的文課上,這位同榻是如何保持旺盛的求知欲的呢?
且看看前座的裴崇,都單手撐頤,才死死扛起精神頭,沒起釣魚來呢。
才不過一日,崔珩便對這位同榻刮目相待,複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裴丞陵側目看了過來,崔衙内從袖袂之中摸出一塊碎銀擱在他案前,吊兒郎當道,“小爺要去如個廁,餘下的筆記,你替我寫了罷,這是酬謝,不必找零兒。”
裴丞陵目露惑色,沒來得及尋思,這厮便像個江湖遊醫似的,一晌起身晃出一枚恭牌,一晌大搖大擺出去了,此舉端的是有恃無恐,将塾師氣得敢怒而不敢言,裴丞陵聽他絮絮念叨才曉得,崔珩每逢經義課,皆要尿遁一回,一遁便到下課才回堂。
塾師本是怒眉倒豎,比及行至裴丞陵的榻前,見着那連篇累牍的工整腳注,容色顯霁了些,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在他的課上,瞌睡生、抱佛腳的不少,但見過平素這般專注的生員,還是蠻罕見的,也不由多了一份心思,詢其名,裴丞陵推紙相告。
塾師一看,幡然醒悟,原來是入學前經義考試且得了甲等的那位生員,其造詣可見一斑,隻遺憾患了啞疾,終歸與尋常的拔尖生有些不一樣,公試的話也不知會如何。
塾師露出遺憾目色,抻手在其肩膊處拍了拍,以示鼓勵。
天色蒙了一團火燒雲,适值掌燈牌分,塾師的戒尺賞了一圈,适才道:“下學。”
原是一潭死水的生員,乍然鼎沸起來,尿遁一個時辰的崔珩也踏着鐘聲回來,身上蘸染了烤鹵的香氣,一看便知去了何處。
隻見那允執堂外,落雪紛繁如潑,橘橙夕色投照于參天古松處,婆娑扶疏的樹影掩沒一片車馬骈阗,生員成群結隊,那陣仗形同過大年一般,裴丞陵拎起書箧朝戟門外走,順帶将釋義筆記連同碎銀還給他。
崔珩自來熟同他勾膊搭背,吩咐傔從拎一袋烤鵝過去,裴丞陵搖首峻拒,目色在禦街的馬車人潮之中逡來巡去。
俄延少頃,他的視線定格在某一幀處。
雪勢漸然緩和下來,夕色由濃轉淡,那一張俨似凝脂香玉般的面容,容相清透,隐在袅袅雪霧與海海人潮之中,那行裝本是瞅不分明的,但随着趨近的步履,裴丞陵也看清了其行裝。宋枕玉身上穿着茶花白銀緞襦裙,外覆一席銀鼠灰柔順狐氅,螓首處去雕飾,襯出清瘦别緻的面容,初春的光映照在她皙白的膚色上,相望之下,女子俨似從一軸水墨畫中,朝他款款行來。
禦街本是極為壅塞,但周遭的車把式見她後,不由為之側讓出一條道。尤其是從關中書院魚貫而出的生員,庶幾都挪不動腿,竊竊用餘光看她,甚或是私語論議。
賞心悅目的美人胚子,誰不愛多看幾眼?
不過,在此學讀整整一年,怎的竟是從未見過?
“這是你家侍婢麼,生得可真标緻。”崔珩打量了幾眼,心生驚豔,揶揄道。
翛忽之間,裴丞陵周身氣質沉下去,崔珩無意和他對視上,便切身覺知到一種空曠幽冷的寒意,這一瞬,他覺得自己定是秃瓢了嘴,方才說岔了甚麼話,至于說岔了甚麼,卻又尋思不明白。
“裴丞陵,我來接你了。”
宋枕玉已然行至裴丞陵近前,笑靥明媚,裴丞陵平寂的黑瞳有了蓬勃的生氣,主動伸出一截手,要她牢牢牽着他。
這般姿勢顯得親近,像是稚子撒嬌,也與少年那張高冷淡寂的面容不符合,但他做得這般自然而然,仿佛與女子形成這種經年累月的默契。
“都上學的人了,還要牽呀?”宋枕玉失笑,一晌将提前備好的火爐給他,一晌牽起他的手,少年的掌心一如既往的薄冷,沒什麼溫度,宋枕玉也焐得緊了些。
裴丞陵心潮極是洶湧,一股癡渴貪嗔的眷戀,自體内複蘇覺醒,想将腦袋深深拱蹭在她懷,揚臂摟緊她的腰肢,瘋狂汲取她身上的桉油香氣和溫軟體溫,相别整整六個時辰,他的神識快要繃緊成一根細線,整個人躁動難耐,俨似一頭行将失控的獸。
孰料,宋枕玉目色穿掠過他,落在身後,“這是你的同學麼?”
崔珩被天降美人點了名,不知為何,竟是有些不自在,擡腕揉了揉後頸,正兒八經做了自我介紹,宋枕玉認真聽罷,語笑嫣然:“我家的世子爺,承蒙你多擔待。”
此刻,裴丞陵倏覺崔珩莫名礙眼,他跟宋枕玉說上話了,宋枕玉竟是還對他笑!
崔珩本想大肆渲染裴丞陵在課堂上的表現,結果,剛要啟口,他就對上了一雙添了一重霜的漆眸。
崔珩:“……”話到嘴邊便是懸崖勒馬。
他在裴丞陵身上感受到濃重的壓迫力,這份壓迫力迫他閉嘴,他感覺自己現在非常不受待見。
宋枕玉不曉得少年之間的風雲暗湧,正欲多問幾句裴丞陵的學習狀況,但裴丞陵嚴嚴實實擋住她的視線,少年眸色濛濛,兩腮如河豚般微鼓成丘,露出一副受凍發蔫的委屈表情,一行輕輕晃着彼此相牽的手,一行指了指馬車的方向。
宋枕玉見及此,心疼地仿佛被拱蹭得晃了一晃,“受凍了是不是,我們現在就回去罷,我吩咐蔡嬷嬷提前備了碗雞絲面,你可以先墊墊胃。”
裴丞陵乖馴地點了點首,思及禮儀,遂是氣定神閑對崔珩作别禮。
崔珩心中實在好奇得緊,沒承此禮,忙将裴丞陵一把撈過來,背過身去,行遠了些,壓低嗓音:“這個年青女子到底是你什麼人,根本不像尋常主仆,比你長不了多少歲,也生得不肖似,速速道來,若不跟小爺細細交代,今兒便不放你走!”
裴丞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顯然懶得滿足他這份好奇心。
但他低估了崔珩腦補的本事,須臾,聽其意味深長道:“難不成……是你的童養媳婦兒?”
少年之間的葷話,素來沒個把門。
裴丞陵稍稍一怔,鬓發之下一對耳根,似乎被鵝絨雪輕撩了下,蹭起星火燎原般的暈色。
雖說長安城内流傳着宋枕玉的傳說,真正見過她容顔的人,少之又少,崔珩根本沒将她與後娘的身份聯系起來。
鬼使神差地,裴丞陵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