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丞陵正全神貫注寫策論,旁近的桌榻,翛忽之間傳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響,餘光淡淡瞥掃而去,居然是崔衙内。
“那個值夜的大丫鬟竟是躲懶去了,殺千刀的,害小爺我睡過了頭!”崔珩手忙腳亂地鋪紙濡墨,他裡頭是一身绯紫亵-衣,匆促之間也沒來得及換上,潦草地罩上一襲貂袍就來參試,“小爺昨夜通宵都狂背你畫的重點,祈禱這回能過!”
裴丞陵揉了會兒額庭,一番短瞬的無語凝噎,看了南牆一隅的箭漏,隻剩下一個半時辰,也不曉得衙内能否将題寫完。
時陰打飛腳似的消逝而過,明明上一息才剛開考,似是一眨眼的功夫,下一息,考棚之外就傳了幽遠的撞鐘聲,接連三響,宣告文試結束。
生員陸陸續續交了卷,裴丞陵亦是意欲起身呈卷,臨走前,卻發現崔珩根本還沒寫完,那一篇策論,才堪堪寫至一小半。
策論占分很大,假令沒寫完,那他這一回絕對是丁等。
裴丞陵重新坐回桌榻前,盤膝危坐,崔珩用餘光右瞄一眼,發現裴丞陵竟是還在位置上。
崔珩一行奮筆疾書,一行用氣聲問:“你沒寫完啊?”
裴丞陵修長的手指撫在卷子邊緣,目色淡寂:“複檢卷面有無謬處。”
崔珩:“……”他全然被這位同榻秀到了。
負責驗收卷子的禮部監官,撫着黃銅戒尺叩了叩案台,對二人道:“午時到了,快呈卷!”
崔珩痛不欲生道:“求求了,監官大老爺,小爺遲來整整半個時辰,再怎麼着,也得寬限個一個半個鐘罷!”
禮部監官鐵面無情地掃視兩人:“你們好歹也是在書院讀過一年書,難道連公試的規矩也不曉得麼?再不呈卷,那本官過時不候。”
崔珩睐了一眼裴丞陵的卷子,這厮分明已經寫完,卻還滞留在此處,監官肯定也把他視為沒按時寫完卷子的人了。
崔珩心急如焚,正欲替好兄台伸冤,但肩膊卻被裴丞陵摁住了。
裴丞陵淡聲囑令:“閑話少叙,寫題。”
少年溫笃深沉的話辭,天然有鎮定人心的内在力量,崔珩原是慌亂了陣腳,挪筆的掌心都是潸潸冷汗,但目下聽得此話,不知為何,心神竟是平定了下來。
就這般又持續寫了近一刻鐘。
禮部監官盯着兩人好一會兒,思及了什麼,對塾師使了個眼色,塾師悟過意,前去驗察他們的衣裝,且命各自攤開兩隻手掌,倒沒查出紙團或是竊自撰寫的墨迹,遍尋無獲,适才讪讪離去。
崔珩終于緊趕慢趕地寫完了,裴丞陵徐緩起身,兩人前去遞呈卷子。
奈何,那禮部監官卻是将他們的卷子,一舉拂掃至地面上:“延宕了一刻鐘,本官不收。”
崔衙内将試卷雙雙揀起來,眉心深蹙,道:“我真的是遲了半個時辰,這卷子答了也是答了,您行行好,就收了罷。”
禮部監官揣的是鐵石心腸,絲毫不動搖。
崔珩撚出其中一份試卷遞呈上去:“就算不收我的,那您必須得收坐我旁邊的,他早寫完了卷子。”
禮部監官不響,僅吩咐塾師上前,将考卷拾掇好,放置入特制的檀木箧子裡。
裴丞陵倏然從崔珩手中撚過兩份卷子,行前一步,面容寒寂,嗓音淬了一層霜降:“老先生,您知曉我們的父親是誰麼?”
晌午赭金色的朗日,偏略地從支摘窗斜射而來,一片暖熱的考棚之中,頓時侵入鋪天蓋地的薄涼之意,少年峻直如松的身影,迤逦在青磚之上,襯得極是孤直峭拔。
崔珩震駭地看了裴丞陵一眼,這……不該是他的台詞嗎?
禮部監官輕輕冷笑:“縱任是我大文朝首相之子參加公試,延宕了一分一毫,本官也不絕收卷子,更是甭提你們。”
裴丞陵寥寥然牽起一絲笑弧,将卷子擱放在書箧邊前,話辭添了一份鋒刃般的脅意:“那您可知曉我們師承自誰?”
這一席話似是削在了禮部監官的心坎上,他早就聽聞關中書院名儒荟萃,不自覺就提起了一份惕意,他蹙起一對庬眉:“你們是誰教的?姓甚名誰?”
讵料,禮部監官話辭甫落,裴丞陵眼疾手快,勾指抖拂那箧子一下,箧子失了重,登時傾倒在地,原是整饬好的一沓考卷,一霎地如漫天白鵲,震翮在低空之中騰飛,案台上簡直亂成了一團。
趁禮部監官與塾師還處于怔懵的狀态,裴丞陵伺機将兩人的卷子随意混了進去。
“虛張聲勢,他們根本不識我們。”裴丞陵低聲吩咐尚還一臉懵然的崔衙内,“分頭跑,未時初刻,六藝館集合。”
崔珩見此遍地狼藉,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震駭地舌橋不下,繼而幸災樂禍的笑出聲,速速跟裴丞陵跑了。
待兩位監官真正回過神時,那兩位不僅肇事還遲遲呈卷的生員,已經溜得杳然無蹤了。
禮部監官太陽穴猙突直跳,他當監官整整三十五年,權威從未如此被撼動過,峻聲問那塾師:“這兩人是哪座教院,教授他們經義的,是哪位夫子?”
塾師也是一頭霧水,搖首道:“我不教第二學年的生員,對他們一絲也不熟。
禮部監官看着一灘散亂紛飛的卷子,登時頭大如鬥,一晌拾掇起來,一晌道:“他們二人的卷子混淆在何處了?”
塾師仍舊一問三不知。
丙号考棚的監官之一,是訓導司的姜夫子,他拎着箧子剛出來,便見到從丁号考棚奔出來的兩道人影,皆是他教授過的生員,裴生與崔生,兩個少年不要命地跑,仿佛後面有鬼在追似的。
少時,禮部監官行色匆匆地逐了出來,隻見着了姜夫子,便問道:“冒昧問司正,方才可有看到兩位少年?”
姜夫子點了點首。
禮部監官:“您可曉得他們姓甚名誰,這倆人不僅遲交了卷子,還擾亂了公試秩序,本官必須記大過!”
姜夫子煞有介事地捋了捋白須,冥思了一會兒,用竹笻拄了拄地,茫然道:“唉喲,老夫不省的了,估摸着這倆孩子,在教院裡是個邊緣人物吧,不起眼,無甚麼存在感。”
時間緊迫,卷子要在兩日之内改完,禮部監官不能繼續在尋人上耗時間,隻能悻悻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