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之一字尚未出口,那人剛欲撲出湯池,不慎足心踩着了一塊滑溜溜的胰子,刹那間人仰馬翻,行相委實滑稽不已。
好不容易從湯池裡掙脫出來,再一眼望去,這偌大的濯房内,哪裡還有竊衣賊的身影!
“那人同意借了!裴兄快穿上,喏,這是外衫!”崔珩心急火燎地踅回雪隐房,撥出中單與長衫,塞入裴丞陵懷裡,敦促道。
裴丞陵眸底掠過一絲荒唐,攏緊身上的明衣,話辭清冷如霜:“我不穿來曆不明的衣物,你且快歸還回去。”
他做出了推拒的動作,但崔衙内竟是霸王硬上弓,欺身上前,将長衫嚴絲合縫地罩于他周身,抻臂一拉,腰上的束帶也順帶系上了。
甫一出了雪隐房,迎着偏向西隅的日色,崔珩好生打量了一會兒,笑道:“還真别說,裴兄,你穿上這身,全然就是天潢貴胄的行相。”
裴丞陵檢視一眼,這衣物粗略看一眼,像極了文淵閣的學士袍,如此,這一席衣物的主人是……
“都快是弈試了,你們二人怎的還延宕在此處?”翛忽之間,賈山長嚴峻的話辭從不遠處傳來,他看到了裴丞陵身上的衣物,“我給賈舟專門裁制的學士袍,怎的穿在了你身上?”
衆人皆知,賈山長有一個愛畫狸貓的嫡孫,也有一位明歲行将參加春闱的兒子,名曰賈舟,他與裴丞陵、崔珩同一學年,但不在同一教院,彼此從未打過照面,但裴、崔二人,算是聽過賈舟在書院内的名望,去歲紅榜十二甲,名副其實的學霸,又因擅弈,偶有國手莅臨,竟是紛紛落敗,東宮的那位貴人,雖然病體常年欠恙,但也有對弈的雅趣,偶爾遇到難解之局,延請少年點撥一二。
裴丞陵身上的文士袍,原是該穿在賈舟身上,賈舟是山長之子,不必同尋常生員去六藝館參加弈試,他今番要去山陽處的竹苑小築,同那位貴人對弈。
賈山長面色覆有一層寒霜,吩咐裴丞陵趕快将學士袍換下來。
崔珩大馬金刀阻道:“賈山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裴兄的儒生袍被裴狗扔了,您行個方便,将這衣物借與他罷,就讓您兒子在海棠池裡多泡會兒,橫豎他不着急——”
“說什麼昏話!”賈山長眉間浮起一團愠色,大掌拍在崔衙内的後腦勺,道:“賈舟亦是要對弈,此回博弈非同小可,哪能是你們這六藝館的公試所能相比!”
縱然是山長震怒,但崔珩不退不讓:“就賈舟是您的兒子,他最矜貴,而裴兄隻不過是學生,所以您就不管他的死活了麼!您怎能這般偏袒!”
這一番話說得賈山長面紅耳赤:“放肆!”
兩廂對峙之間,一個容相年輕的青岚色綢服的文士,出現在了近前:“發生了何事?”
賈山長忙将方才生發之事言簡意赅地禀述一回,文士打量了裴丞陵一眼,少年不正是上一回被太子用朱筆圈下的預備役麼?
既然如此,歪打正着,那何不趁此考驗一番?因于此,少詹事楊醒道:“無礙,裴生,你且先跟我來。”
賈山長沒搞明白這鬧得是哪一出,想說些什麼,楊醒道:“賈山長稍安勿躁,某很快帶裴生回來。”
說着,又看了崔珩一眼:“小兄弟去六藝館罷,先别耽擱弈試。”
楊醒将裴丞陵帶到了竹苑小築,時交未時四刻,山光晴照,萬竿齊天,綠煙搖撼,推開了一扇虛掩的竹門,裴丞陵感受到了迎面而來的一陣清郁的藥香,此外,還有一陣近似于大内皇族獨有的龍涎香,循香望去,他看到了竹簾背後的内庭裡,端坐着一位男子,身影清瘦,玄色绫羅,腰束蟒帶,足登革履,他正在淡望一盤棋,神态沉凝,不見矜喜。
這時,裴丞陵聽到了男子的聲音,“可是來了?進來罷。”
這般慵懶而低啞的聲線,俨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有長者的風儀,但沒有威嚴的架子,裴丞陵對這位男子的身份,有了一些定數,他看了楊醒一眼,楊醒做了一個請姿。
裴丞陵穿過高低錯落的竹簾,迎着一團朦朦晌午霧光,他終于看清楚了男子的具體面容,好看是好看的,但面容的膚色透着病态的白,仿佛常年都沒怎麼見過光。
男子原是在斟酌棋局,倏然覺察了一絲異樣,擡眸望去,少年與男子的視線在虛空之中相遇了。
李奭認出來者并非賈舟。
他修長的手指本是撚着白子,但因裴丞陵的到來,他将棋子擱回棋簍,手指靜然撫在膝面之上,
少年儀姿如玉樹,眼神阒寂如幽潭,與他不卑不亢地對視,。
李奭靜谧地打量他一眼,淺笑道,“你是歸義伯的嫡長子,孤認得你。”
與預想之中的身份一樣,裴丞陵面容澹泊,徐緩地行禮承拜。
李奭露出一絲淺笑:“懂對弈?”
“略知皮毛。”裴丞陵道。
倒是個謙遜的,李奭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他說:“看到了棋盤格局麼,自昨晝伊始,孤便一直在尋思該如何破官家所設下的棋局,目下,黑子将白子重重包圍,鉗扼住四方出路,置白子于死局之中,孤一直在尋思如何闖出重圍……”
李奭話未畢,裴丞陵僅淡掃了一眼,便拂袖伸出一截纖細的腕子,撚起他方才執過的那一枚白子,點在了棋盤上的一處位置。
李奭凝視棋局,原是死局,竟是因一子,迎來了柳暗花明,他露出一抹驚豔之色,嗓音有了顯著的微瀾,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