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此一塊漢玉玄璜,确乎不該是出現在裴丞陵身上。
原書之中,在段知樞那一套畸形價值觀的熏陶之下,小世子逐漸成長為權傾朝野的宦官,開始暴露其嗜虐、專橫、妄婪之秉性,在朝野之上欺罔聖聽、徇私枉法,在江野之下大行苛政、搜刮民脂。此間最顯著的一點便是,但凡與小世子政見相左的朝中官臣,皆會伏誅抄斬。
大文朝被迫陷入一片消聲之中,縱任是被确立為儲君的太子李奭,也因常年服用閹黨送來的含毒湯藥,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亦難以與小世子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禮。
因于此,李奭開始于長安城内各大書院之中遴選新苗,原書的男主,正是因公試成績出類拔萃,且在一次對弈之中,讓太子的棋子在絕境之中逆風翻盤,破了看似絕不可能反勝的死局,從此赢得太子的信任。
漢玉玄璜,便是赢得了太子信任的關鍵信物。
按照原定劇情的發展,它合該是出現在原書男主的身上,如今,怎的會出現在裴丞陵此處?
莫非是因為,她當初将小世子從段知樞手中奪了回來,引導小世子入讀關中書院,才導緻劇情發生如此巨大的偏移麼?
假令裴丞陵得到了太子的漢玉玄璜,那麼,原書男主呢?目下人在何處?沒有得到太子的器重,他從今往後的宿命又當會如何?
宋枕玉凝視着掌心間的這一枚玉璜,一時之間,心間掠過了千思萬緒,不知小世子得了此物,究竟是福還是禍。
宋枕玉内心深處的感受,等閑是喜憂參半的,喜得是,裴丞陵能夠得到太子的欽賞與認可,她心中有了一份「吾家有兒初長成」的切身感受。但喜悅的背陰處,也存有一份隐微的擔憂,即是,日後太子得登大寶後,必會教裴丞陵為他效忠,同段黨所代表的閹官集團交鋒,是遲早的事,這必然涉及到爾虞我詐的朝堂鬥争,甚或是,可能殃及到性命。
宋枕玉心底存了一份私心,她希望裴丞陵優秀的同時,卻又不希望他鋒芒畢露。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雖然她沒經曆過官海,但前世讀過不少曆史,曆朝以來,若想爬上位極人臣的位置,除了滿腹經綸,還需要機心,城府,手腕,權謀,甚至有時不得不悖逆良善,變得八面玲珑。
能想象嗎,自己的孩子,在不久的将來,為了攀上高位,不得不迎合官場的規則,變成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人。
她的少年,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嗎?
還有便是,她很擔心他将來為官,因機心不夠,城府不深,會遭敵黨的構陷,而莫名受了本不該有的委屈、冤辱。
世道總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這些說法,很可能是站在父權的立場上出發罷了,兒女是給他們用來光宗耀祖、裝飾門楣的,大部分的母親,生活在内宅之中,在教育兒女的過程之中,真正的話語權又有多少呢?
母親是陪伴在孩子身邊最長久的人,若是孩子成了龍鳳,世人隻會說,是父親教育的好,若是孩子成了阿鬥,世人隻會把罪責歸咎于母親,說孩子泯然衆人,全是母親溺愛所緻。
父母到底希望自己的兒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是讓兒女成為内心深處想要成為的人,哪怕,成為一位很普通的人,隻消過得自洽,他們都會為之感到寬慰适意?
還是說,他們必須成為人中龍鳳,必須要位高權重、名垂青史,他們才不算枉為子女,才算是獲取了俗世意義上的成功?
這些問題,千古以來,并沒有正确答案。
在史家的工筆之中,能被世人銘記的,隻有帝王将相以及他們的子嗣,凡夫俗子以及他們的子嗣,則不配在青史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宋枕玉思忖,她撫養、教導小世子的真正意義,到底在于何處,是想讓他日後位極人臣,讓他在青史之中留名嗎?
就像是在前世,很多教師,教育學子的意義,到底是在于讓他們考上俗世公認的名校、取得高薪職位,還是在于,讓他們尋覓成為自己的勇氣,以及追尋生命的意義?
宋枕玉的教育觀一直偏向于後者,成績與學校,很容易将人分為三六九等,分了等級以後,容易造成攀比,也會造成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隔閡。
想一想自己。宋枕玉在前世考上一座很不錯的體校,也加入過很出色的國内隊伍,退役後,國外球隊對她抛出橄榄枝,但她峻拒了,最終選擇在一所南方城市的小學當體育老師。
人至而立之年,這種做法未免太過任性,很多大學同學,在同學會上話裡話外鄙夷她,說她一個月的工資,連他們大别墅的一立方平米的地磚,都買不起。他們的孩子在貴族學校讀書,年年拿市級三好學生、省級獎學金,而她,居然連像樣的戀愛都沒有——看看,她的人生進度,是何其滞後,人生履曆,是何其黯淡無光。
隻有相識十餘年的老教練,在一次叙舊時,問她:「小宋,這麼多年沒見,你快樂嗎?」
不問她是否買房買車、薪資待遇幾何,隻問她一句,你活得快樂嗎?
老教練對她說了兩番話——
「隻要你活得快樂,你的人生就是出彩的。」
「有人年入千萬,但他的工作,不一定有很大的價值;有人拿着微薄的薪資,但他的工作,卻有很大的價值,甚至能造福整個社會。」
擱放在宋枕玉所處的這個朝代,老教練的話,就能變成這樣:
「有人位極人臣,但隻是玩弄權力、大肆斂财,那麼,他不一定有很大的價值;有人隻是佃農,他種下的谷物,卻有很大的價值,一方水土能養活一方人。」
宋枕玉既是小世子的後娘,也是他人生的啟蒙導師,她須讓他捋清楚,這一枚玉璜背後所代表的真正意義,不是在于太子未來能賜予他多大的權力、官位,而是在于,他能夠造福多少民生。
畢竟,大文朝之所以會有「官」存在,全是為了造福百姓而存在的。以民生為首,才是為官之道。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宋枕玉更希望,裴丞陵能夠遵循于自己的本心。
——是為了造福百姓,而效忠于太子?
——還是為了高升大官,将太子當做登頂的青雲梯?
二者之間,論其本質,存在霄壤之别。
宋枕玉思緒回籠,正欲開口,裴丞陵先她一步說話:“玉娘是識得這一塊玉璜的底細?”
聽出話中的試探,她自然搖了搖首,溫和道:“我不太清楚,隻是純粹覺得這塊玉璜,看起來很貴重,能将這般重要的東西饋贈予你,看來這位贈玉之人,對我們的小世子很器重噢。”
裴丞陵腦袋拱蹭了一下宋枕玉的下颔,甯谧地窩在她懷裡,說了真心話:“其實,我不清楚到底該不該接受。”
他徐緩地仰起首,望定她:“玉娘,你覺得我該要這枚玉璜嗎?”
在他的眼中,善惡之間的選擇,皆是掌舵在她手中,她讓他走哪條路,他便是走哪條路,不論官途抑或魔道,他願意為她走。
宋枕玉一聽,揉撫了一下小世子的後腦勺:“原來你還沒做出選擇,對嗎?”
裴丞陵深深望定她,仿佛要凝穿她的内心:“我聽玉娘的話,你覺得我該接受,我就接受,你覺得不能接受,我就退回去。”
宋枕玉失笑了,沒率先做出正面回答,比及回至伯府的蘅蕪院,她牽住他的手掌心,緩步行至西次間前的庭院。
适值夕陽西下,灑金般的日色,在青泥地面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輝,二人的影子,被光拖拽得修直斜長,宋枕玉吩咐吳鈎與柴溪過來。
宋枕玉讓三人并肩成排:“你們從我這頭,行至那一株梧桐樹下,用尋常的步子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