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字俨似鋒刃,劈首砍下,周管事登時吓得癱軟在地。
柴溪倒是沒将周管事的話放在心上,她竊自笃定,世子爺的排名,肯定是在第七十五名之前了。
她一直鉚盡氣力踮起足尖,意欲要夠着腦袋,看那前七十五的榜單。
吳鈎叼着一枚從烏桕樹摘下的涼葉,隔着三尺之距,恹恹然乜斜她一眼,這隻糯米團子,折騰老半晌,仍舊瞅不到榜單,他終是忍無可忍,一臉騰騰煞氣行上前,一舉抻手,薅住她後領的襟衫,朝上一拎。
就跟提溜小雞一樣。
似乎怕弄疼她的後頸,他複又松弛了些掌腹的力道。
柴溪感激不盡,仔細瞅了好一會兒,俄延少頃,她歡呼道:“我看到了世子爺!”
周管事一直在窺聽牆角,聞着此事,心中吃驚不少,沒想到這個世子爺,居然還有幾兩墨水在,不過,僥幸沖入前七十五名又能如何?
終究還是遜色于二少爺……
“第一名!世子爺是第一名!”柴溪笑道,“位居榜首!”
周管事聞言,如罹雷殛,僵滞在地上,方才他聽到了什麼?裴丞陵得了第一名,這、這怎麼可能?!
肯定是聽岔了,這不可能!
他忙撲至榜前,梗着脖子,朝榜首直直凝望而去。
果不其然,用醒目工整的隸書,書寫于榜首的名字,赫然就是裴丞陵!
在曙色的覆照之下,這三個字,俨然鍍上一層熠熠生輝的金漆,分外奪目刺眼。
反複确認沒錯,周管事的心驟地沉了下去,世子爺不論文試,還是武試,均是頭甲,闆上釘釘的第一名,根本無可指摘。
他以橫空出世之姿,出現在了紅紙榜首,周遭的人幾乎都在紛紛熱議。
周管事觳觫一滞,老半晌才姗姗反應過來,世子爺得了第一名,那、那麼裴崇少爺呢!
他、他考了多少名?
“是第十七名,”這晌,柴溪笑意盈盈地聲音傳了來,小姑娘的眉眸彎成了兩道漂亮伶俐的上弦月,一字一頓地強調,“你們裴二少爺,已經出局了呢。”
方才嘲諷得有多厲害,目下,周管事的臉色便有多扭曲難堪,衆目睽睽之下,恨不得即刻尋個地縫鑽進去。老天爺,裴崇少爺居然連前十都沒有,隻有一個中規中矩的第十七名,其實罷,本來考得也算不錯,至少比裴岱、裴岑要好太多了,可是,偏偏比之世子爺,就差得遠了,二人之間隔着十五個名次,這中間,阻隔得不是十五個人,而是整整十五道天塹!
周管事委實惶惶不安,局促地滞于原地,真不知該如何回伯府去,給朱氏報二少爺的公試成績了。
這廂,正院花廳之中,老太夫人靳氏端坐在上首座,她臉上的神情,是一種端穆與肅然,不同疇昔時刻的慈霭,她添霜的鬓角微微蹙着,眉宇之間覆落一層蒼青之色,嘴唇抿成一條細線,她是裴家頗為威嚴的人物,不言語的時刻,這使得整座花廳的夫人、老爺俱是噤若寒蟬、膽戰心驚。
每逢關中書院出紅榜的這一日,老太夫人必會召衆人于花廳之中麇集,對于成績好、時常榜上有名的少爺,老太夫人便會予以厚重的賞賜,但對于成績差、榜上無名的少爺,老太夫人則會予以嚴峻地懲處。
優秀的少爺風風光光,差勁的少爺公開處刑,這已經成了裴家例行不變的習俗了。
更何況,這一日與以往任何一日,全然不一樣,這是裴丞陵與裴家之間的博弈與賭約,關涉世子爺的爵位,關涉宋氏的身契,端的是一将功成萬骨枯。那一份歃血的墨紙,便擱放在上首座處,所有人俱是有目共睹。
老太夫人望向了四位少爺,最心虛地大抵是四少爺裴岑,他素來慣于在書海之中渾水摸魚,要上紅榜的話,可謂是難于上青天。三少爺裴岱,成績居于中上遊,既不拔尖,也不差勁,上過多次紅榜,發揮穩定。最拿得出手的,非二少爺裴崇莫屬,紅榜上的常青樹,去歲連得十二甲,還曾獲太子觐見,可謂是裴家的門面,他深受老太夫人的器用與看重。
不過,最教老太夫人琢磨不透地,倒是長房的裴丞陵。
前些時日,世子爺啞疾不治而愈的消息,頃刻之間,傳遍了整座歸義伯府,各房俱是震撼無比,下人們亦是論議紛紛,要曉得,世子爺有過長達兩年的失聲,那替他診治的郎中說,這啞疾,膏石罔效,療愈的希望,簡直是微乎其微。
老太夫人并不抱絲毫指望,伯府在長安城内地位式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資累積豐厚,養一個閑散的廢柴少爺,并不算太大的問題,但她沒有料到,世子爺有朝一日,真的能開口說話了。
靳氏望向下首座,凝視裴丞陵一眼,似乎覺察到她的注視,少年偏過面容,回望了她,靳氏在少年邃深的漆眸裡,看到了一種陌生的物質,柔韌而堅硬,俨似一塊被燃烈出火的燧石,這一星火光,正在與她的家長式權威,無聲對抗、博弈,少年的眼神是她根本所不熟悉的,這讓老太夫人有些心驚。
有那麼一瞬間,心中一個念頭在深切地告訴她,這個伯府,很可能就要變天了。
老太夫人的目光冷下來,望向宋氏。
與各懷心機的夫人們不同,宋枕玉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氣質,伯府目下的情狀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而她是風雨不動安如山,仿佛她對裴丞陵的成績,是有一種安然與沉練在的。
靳氏一直有種隐微地感知,頗覺宋氏仿佛是在大世面之中曆練過的,風雨裡來去,骨子裡沉澱了閱曆與格局,這教宋氏與尋常的内宅夫人區分了開來,她可以處在一片各懷機心的論議聲中,談笑自若,其内心的境界,可見一斑。
老太夫人正陷入深思之時,三房、四房的管事陸續回了來,二人容色一憂一喜,大庭廣衆之下,三房管事最先迎前報了名次。
一聽裴岱考了第七十六名,三房的夫人杜氏和女眷俱是面上有光,面上舒活了一口氣,老太夫人深鎖的眉心平展了些許,露出慈霭之色,吩咐裴岱上前,說了一番諸如再接再厲的話,賞了月銀五兩、絲絹十匹。
輪到四房管事上前,下首的四夫人吳氏,是一副觍顔的樣子,絹扇掩面,斂聲屏息,抓緊了裴岑的手,心跳庶幾快要跳出嗓子眼兒。
四房管事臊眉耷眼地說出結果,「沒上紅榜」,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但還是教老太夫人冷了容色,寒聲低斥:“書都給你這混賬,讀進了狗肚子裡了!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去祠堂罰跪三個時辰,抄寫家規三遍!”
原是緩和的氣氛,頃刻之間僵冷死寂,四房的吳氏如墜冰窟之中,眼睜睜地看着裴岑,被薛管事一舉拖拽去了祠堂。
吳氏萬念俱灰,望定了二房的朱氏,眼中生出一絲殷切的指望,這刀筆鯉放生是放生了,可根本沒用啊!
朱氏在府内掌饬中饋,比較有話語權,能不能替她的兒子求求情,罰跪的話,能不能别罰這般久,抄家規,能不能僅抄一遍,否則的話,岑哥兒的膝蓋和骨腕,眼看就要不保了!……
奈何,朱氏仿佛置身事外似的,隻是對吳氏露出一副節哀順變的神态。
那一張臉飽具優越感,仿佛在倨傲地說,「把岑哥兒教育成一個念書墊底的阿鬥,能怪得了誰,這等資質,連天上的文曲星君都救不了,好自為之罷。」
宋枕玉将朱氏與吳氏的表情,納入眼底,她斂了斂眸,望向了老太夫人靳氏,有一些話,醞釀了出來,但礙于場合,并沒有道出口。
先後來了兩位管事,目下的光景之中,就差長房、二房兩位少爺的公試成績沒有公布。
各房的女眷開始竊自論議了起來。
“按我說,裴二少爺肯定是前十名。”
“朱氏素來教子有方,裴二少爺都是連得十二甲的人了,這一回,肯定也是文武雙甲。”
“所以說,這次賭約,肯定是裴二少爺穩勝。”
……
朱氏盛氣淩人地睨視宋枕玉一眼,冷哼一聲,都這節骨眼兒上了,這個悍婦,居然還有閑情雅緻喝茶,大難當前,也就僅有這種時刻能讓她好過些了,等周管事一來的話,公試成績公布……
正論議之間,這時候,柴溪入了來。
小姑娘是個教養極好的樣子,朝着宋枕玉眨了眨眼,宋枕玉收到了捷報,心中有了定數,便是淡寂的笑了。
接着,隻見柴溪行至老太夫人半丈開外,在衆人的注視之下,朗聲道:“世子爺文試、武試俱是甲等,公試排名——”
“乃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