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打從望見裴四少爺裴岑,教薛管事拖去祠堂罰跪之時,宋枕玉的心上,便是紮下一道深刺。
裴岑是四個少爺之中,公試成績回回墊底的,在花廳之中,他至始至終都埋着頭,塌着肩膊,俨然一副行将秋後問斬的模樣,被薛管事押走的時候,也沒掙紮幾下,可見平時經常被罰跪與罰抄。
接着,輪到裴崇被罰。宋枕玉對裴崇談不上喜歡,他常欺侮小世子,她都是看在眼底的,但在當下,見到他隻因掉了十幾個名次,就被老太夫人嚴懲,宋枕玉見到這般場面,委實心中不适。
都是年歲不大的孩子,就因為一回公試,就要搞這般懸殊的獎懲對待嗎?
考得好,捧祖宗似的,捧上天。
考砸了,或是掉了名次,就要将少爺視作罪人,予以體罰?
恕宋枕玉不敢苟同這般獎懲之法,她根本不是能藏事的性子,有事便說事,此話一出,端的是舉座皆驚,朱氏和吳氏俱是怔愣了一番,全然未料到宋枕玉,居然會替他們受罰的少爺,打抱不平。
可是,這二房夫人與四房夫人,一個同宋氏結下過不少梁子,一個同宋氏根本不熟稔,她為何主動幫她們說話?
老太夫人也有些愕然地回視宋枕玉,沒料到這個女子居然會這麼說,不,是敢跟她當堂叫闆。
裴丞陵此前一直是坐在宋枕玉近旁,他是能明晰地覺察到,她的情緒變化的,她會挺身截和,這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照他對她的了解,若是忍聲莫言,就不當是她的性子了。
花廳之外的一掬碎金日色,徐緩地灑照入内,将她的側顔輪廓,髹染成一幅淡金色的剪影,她身量颀秀端雅,但那細狹的一對黛眉之間,卻擁有一份與年齡不相襯的深刻與超逸。
老太夫人肅聲道:“我這般的罰法,有何不對?”
宋枕玉道:“雖然說「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但您這般罰法,形同诏獄刑罰,未上榜的少爺,是罪不容誅的死囚,而掉了名次的少爺,則是欲加之罪的嫌犯,簡言之,您這般罰法,對他們有三不利,一則會潛在的摧傷身心,二則不利于念書,過嚴的懲處,會教他們對念書一事,生出畏懼、抵觸的情緒,三則不利于兄友弟恭,懲罰得太重,獎賞得太厚,兄弟之間容易明争暗鬥,生出隔閡。您實施獎懲之法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但方式卻走了極端,罰跪與罰抄,治标不治本。
這一席話,說得各房女眷心驚肉跳,這個宋氏,膽子未免也忒大了,竟是真的敢同老太夫人叫闆。
雖然事實确乎如此,但也不能毫無修飾的闡明出來罷!
老太夫人容色微微一沉,她嫁到伯府這般多年,相夫教子這般多年,從未有人膽敢直接這樣對她說話,挑戰她的權威與規則。
靳氏道:“你否定了我的方法,那你可有更優之道?”
宋枕玉點了點首,道:“自然是有,首先要取消上紅榜這一項指标,且莫要讓各房管事,當着衆人的面,将各位少爺的公試成績曝出來。所謂公試,其本質是在于考察少爺是否掌握所學學業,掌握與否,與個人資質、努力、方法都休戚有關。排名靠前,值得表揚,排名靠後的,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追上去,沒有必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讓他們感到難堪與尴尬。”
宋枕玉頓了一頓,繼續道:“其次,對于考得不如意、或是掉了名次的少爺,與其重懲,弗如讓夫人仔細同他談一回心。諸如裴四少爺,可以教吳夫人面對面問一問他,是念書方法出了岔子,才屢試不第,抑或是說,裴四少爺本就不喜念書,志不在此,所以緻使公試才不走心?諸如裴二少爺,名次掉了隻是個位數,就沒必要太大動幹戈地罰他,他常年居于高位,大家賦予他很大的期望,他肩膊上的壓力,就難免大了些,心緒蕪雜、心态素質降低,都有可能導緻公試排名發生了變化。”
老太夫人聽罷,發現她素來所秉持的主張,處處都被宋枕玉逆反了,心中頓時生出一絲不悅,寒聲微諷道:“這些話辭和道理,你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你這般會教書育人,有此資質,在這兒教我做事,還不如去關中書院當一位塾師,将每個人都培養成狀元郎。”
宋枕玉坦蕩道:“老夫人說着這番話,可謂是折煞我了,論文韬武略,我自然不敢在大儒面前,班門弄斧。”
老太夫人冷哼一聲。
“不過——”宋枕玉話鋒一轉,“您的育人法子,就真的完全正确嗎?也不見得這裴府的四位老爺,個個都是狀元郎。”
這一聲反問,俨似一柄鋒利的刀,不偏不倚紮在了靳氏的胸口上。
裴府的四位老爺,确乎都不是狀元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隻有庶出的二老爺裴仲恺,他是當年的登科二甲,起先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後來熬了三年資曆,調去工部當主事,官品一級一級的漲,從芝麻官成為了三品大官,這工部侍郎,在百官之中,到底是有一席之地的。
比起順遂步入青雲路的裴二,大老爺裴伯硯、三老爺裴叔珏、四老爺裴季容,這仕途就顯得如此庸常,一個是體弱多病的翰林文吏,一個是敦厚憨居的禮部主事,另一個則連一官半職都謀不上,學商賈下海做生意,一年半載都見不到人影。裴大、裴三的政績無可圈可點之處,每歲歲末,吏部考評業績之時,隻有裴二榜上有名。
沒有将三個兒子,都培養成像裴仲恺這般出色的高官,是老太夫人這一生最大的敗筆。
宋枕玉的這一聲反問,也許是出自無意,但委實是紮了老太夫人的心了。
四房吳氏和三房杜氏,紛紛上前,想要教她别在老太夫人的傷口上撒鹽了。
但宋枕玉繼續道:“事實證明,您的育人法子并不算都正确,既是如此,我為何不能提些意見呢?
老太夫人的神色變得有些不大自然,她克制着情緒道:“宋氏,你不過是長房的一個填房罷了,此番管得未免也太寬,我的育人之法、獎懲之道,是從靳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傳到裴家,已成了老祖宗的家訓,你一個江野出身的丫頭,年紀輕輕,生得伶牙俐齒,我承認你确乎是有些見聞,但這些法子,未經實證,根本就是旁門左道,不過是你的妄言空談。”
宋枕玉正欲反駁「未經實證」這種說法,但醞釀駁辭以前,她顧忌到了原主的身份,原主并非傳道授業之人,日常不過是當垆賣酒,是以,原主不可能有過實證的經曆。
宋枕玉的沉默,此番落在了老太夫人眼中,就天然成了理屈的征象。
老太夫人眉心間掠過一份哂意,她擺了擺手,淡聲道:“看在世子爺考取榜首的份兒上,我就不同你計較了
哪承想,宋枕玉道:“文人有言,讀書學問,在于澄心名目,在于修身齊家,在于為生民立命,但今朝的尊長塾師,慣以一份功利的姿态,專門教授學生釣聲名取利祿,教育以科舉為中心,是以,在科舉育人這條路上,老夫人,您是當之無愧的擁趸。”
這一席話明褒暗貶,老太夫人聽得容色有些僵硬:“宋氏,你好厲害的語氣,敢将科舉批駁得一無是處,這可是聖人創下的考試制度,你口口聲聲說科舉是功利,是要對聖人有意見?!”
“老太夫人此言差矣,方才那一番誡訓,我可不敢說,我隻是在引用。”
老太夫人蹙眉:“這誡訓是何人所說?”
“白鹿洞書院的山長,朱元晦。”
老太夫人知道閩南之地,有一座名曰白鹿洞的地方,但至于那個地方是否創設了書院,是否有朱元晦這人,他發表了什麼著名的誡訓,老太夫人就全然不曉得了。
老太夫人往近旁的薛管事看了一眼,薛管事亦是一臉茫惑,端坐在下首座處的女眷面面相觑,交首接耳好一陣,亦是沒聽過朱元晦這一位人物。
裴岱偷偷問裴丞陵:“長兄,你可曉得朱元晦乃是何許人也?方才那一席話,委實太驚世駭俗了,我從未在課堂上聽夫子說過,長兄可聽聞過?”
裴丞陵靜思一陣,亦是搖了搖首。他通讀四書五經,以及大邺建朝史,但在記憶之中仔細搜尋,卻是想不起這曆史當中,有這般一位能言敢說的文士,以及白鹿洞書院,他也沒有聽聞過。
裴丞陵狹起邃眸,深深望定了宋枕玉,一抹興色掠過峻肅的眉間。
宋枕玉看着老太夫人驚疑不定的容色,心道,朱元晦的理念和他所創設的白鹿洞書院,處于南宋時期,遙遙領先她所處這個朝代數百年,老太夫人自然是聞所未聞。
宋枕玉将這一位教育家搬出來鎮場子,此舉顯然教老太夫人臉色極是陰沉,她不曉得朱元晦是誰,但也不想顯得自己無知,隻得梗着脖子,硬聲道:“縱使朱元晦說過這番話又當如何?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宋枕玉道:“您此前說我妄言空談,我引用朱老先生的誡訓,就為了佐證我的理念和言論,并非空穴來風。”
“你倒是說得有理有據,這又如何?”老太夫人怒聲道,“宋氏,聽你一席話,野心可真不小,我看你是不想要朱氏的中饋之權,你是想要爬我頭上,教我好生做人是也不是?”
“老夫人,您真真是誤解我的用意了,”宋枕玉道,“我不擅治家,有自知之明,自不會僭取中饋之權,我敬重您,也對您所處的位置,不敢去觊觎,我隻是想讓您理解,我最初所提出的意見,少爺們公試考得不如您意,望您不要動辄罰跪罰抄,并且,對待少爺們,希望要一視同仁。”
宋枕玉不卑不亢,眼神澹泊,兩眸清炯,“關于賞罰,古代有一顔姓的大族,其家訓便如此說,「重于诃怒,傷其顔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關于教子,家訓又道,「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
衆人都聽清楚了這兩段家訓的大意,第一段就是,一般人不該輕易懲罰子女兒孫,除非他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公試考得弗如人意,稱得上什麼罪呢?
第二段是,偏寵個别兒孫,容易造成兄弟阋牆的隐患。這句話指涉老太夫人以前隻待裴崇一人親厚些,而忽略了其他三位少爺,這等偏待,不利于少爺們之間的團結共處。
老太夫人聞罷,悉身泛起一陣持久的戰栗,盯緊宋氏,似是有些怕了她:“夠了,宋氏,你莫要再說了!”
老太夫人連吐息都是熾燙的,這般多年以來,從未有人膽敢這般直言說她,還怼得她無話可說,無理可辨!
連老太夫人也理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這把理屈、怫然。
假令她身正、理正,則壓根兒不畏懼宋氏的絲毫話辭,可偏偏聽了老太夫人聽了宋氏一番話後,心中不僅僅是有憤愠,這胸臆之中還夾纏着理不清的複雜情緒,也許是惱恨,也是羞怒,甚或是說,宋氏的話深切肯綮,一針見血,撼動了老太夫人一貫的權威,這教她變得一些驚惶。
宋枕玉但在最後,還補充了一段話:“古儒有言,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以,學然後知不足,知不足,然後能自反,知困,然後能自強。”
女子锵然的聲音,回蕩在花廳内外:“在孔夫子的學記之中,已經深刻地闡明教學相長的道理,傳道授業之人,不僅要教育好學生,自己也應當不斷學習,才能不斷精進。”
老太夫人聽罷,嗤聲道:“你方才說要一視同仁,既不能動辄責罰,也不能厚待哪一方,好,很好!”
老太夫人話鋒一轉:“那我給世子爺的賞賜,如果世子爺肯悉數歸還,那我就收回對崇哥兒、岑哥兒的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