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聞舟倏地一愣,臉上的試探、戲谑與隐約的針鋒相對立刻蕩然無存,有一瞬間,他嘴角甚至有些緊繃。
駱聞舟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裡的煙,想起了什麼,又放了回去。
兩個人之間頓時沉寂下來,誰也沒看誰,隻是隔着大約一米的距離并排坐着,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門窗都是鎖好的,所有房間都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迹,當時那年代裡最先進的安全系統完全沒有被觸動。”駱聞舟突然開口說,他聲音很低,語速卻很快,好像這些話已經背誦過好多遍,能像順口溜一樣一個标點符号不錯地說出來。
“她當時化了妝,換了衣服,甚至放了音樂,現場有某種儀式感。身邊的書桌上有擺放好的遺書,經鑒定,筆迹确實屬于死者本人,寫下那封信的人有明顯的抑郁傾向,這與她日常服用的抗抑郁藥物情況也相符。死者本人是成年人,本身并無重大傷病等導緻其機體不能自主的情況,體内沒有檢查出足以緻人昏迷的藥物,身上也沒有任何抵抗傷——這是我們當時收集到的全部證據,你是報案人,你比我們更早接觸現場,除非你想告訴我,你當時隐瞞了什麼證據,否則這就是毫無疑問的自殺。”
費渡沒吭聲,他的坐姿看起來十分放松——兩條腿交疊,上身微微前傾,一隻手随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拎着個已經不再冒熱氣的紙杯,修長的手指在杯口上以某種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好像空氣裡彌漫着某段别人聽不見的樂曲。
“我當時對你說,‘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迹,隻要它是真實的,沒有痕迹支持你的想法,你再怎麼相信,那也是在臆想中鑽牛角尖’,費渡,你可能有某種直覺,但我們是不可能靠直覺辦事的,我的直覺還每天告訴我自己能中五百萬呢。”駱聞舟的目光在費渡的手指上停了一下,接着,他用近乎冷酷的客觀語氣說,“而且你知道嗎,國外一直有種理論,說一個人如果想自殺,她可能會突然用某種方法對親人表白——她的表白,你當時也聽見了。”
費渡的手指倏地凝固在半空中。
駱聞舟伸長胳膊,從他手上抽出紙杯,放在一邊:“你要是想跟我聊那件案子,我至今仍然堅持自己的判斷——不過不管是誰的判斷,那都不重要了,人死七年,蓋棺定論,相關證據已經湮滅,我說句不好聽的,她重新投胎都已經上小學了。活人可以念念不忘,那是情感寄托,但執迷不悟,那就沒有意義了。”
費渡保持着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成了一座雕像。
這時,張婷和律師并肩走了出來,費渡的目光這才輕輕一動,原地冒出了一縷活氣。
“我不接受你這個結論,駱警官。”費渡開了口。
駱聞舟聽了這句話,并不覺得意外,隻是聳了聳肩。
費渡一整衣襟,站起來迎着張婷他們,低頭看向駱聞舟,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眼神甚至有些陰沉:“但是你的忠告未必沒有道理。”
駱聞舟吃了一驚,然而費渡說完這句話就重新扣上他風度翩翩的面具,陪着張婷走了,沒再和他有什麼交流。
費渡剛替張婷拉開車門,就看見市局門口停下一輛警方牌照的公車,司機先行下車,朝市局指了指,說了句什麼,接着,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踉踉跄跄地從車裡鑽了出來,她張着嘴,一臉畏懼與茫然交加。
她手指緊緊地按在車門上,花布的褲子順着她兩條麻杆一樣的細腿上垂下來,瑟瑟地輕輕搖晃。
開車的司機回手帶上車門,半扶半推地帶着女人往燕城市局裡走。
女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着旁邊人的手,哆哆嗦嗦地走了幾步,忽然緩緩蹲下,發出了一聲喘不上氣來似的抽泣,繼而停頓片刻,歇斯底裡地嚎啕大哭起來。路過的人無不駐足,有些甚至拿出了手機。
費渡的眉頭輕輕一皺,聽見律師在跟張婷喋喋不休地說:“他們所謂的‘重大嫌疑’根本沒什麼證據支持,張小姐,你放心,我留在這裡盯着,等到了時間,他們非得放人不可!”
“何忠義的母親患有尿毒症,常年透析,家裡隻有他一個經濟來源,”郎喬跟在駱聞舟身邊飛快地說,女人的哭聲極具穿透力地在市局裡回蕩,郎喬有些于心不忍似的一皺眉,“她這麼哭受得了嗎?本來就有病,别一會再出什麼事。”
駱聞舟沒來得及回話。
旁邊另一個刑偵大隊的警察小跑着過來:“老大,花市區分局打了報告,以兇犯涉嫌抛屍,案發現場不祥,分局轄區管理權限為由,要把‘520’案轉給咱們。”
“老大,燕城傳媒在線的電話,想知道咱們已經抓住了嫌疑人的消息是否屬實。”
“駱隊,那個張婷帶來的律師,一直在質疑我們的逮捕程序,咱們羁押張東來證據不足啊,是不是就得放人?”
“駱頭兒……”
駱聞舟伸手往下一壓,壓下了衆人的七嘴八舌。
他在何忠義母親隐約的哭聲中接起電話:“陶然,說。”
“聞舟,我拿到了34路的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