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晨還在調放映機的清晰度，用的錄像是一段放映機裡原有的内容，拍攝的是一個花園，有隻小蟲子正在草坪上自己跟自己玩。他有時候蹲下來捉蚱蜢，有時回身去抓一旁葡萄架上的酸葡萄。畫面外正有兩隻蟲子在交談，似乎是在商量着某個決定。不難聽出，其中的一個是裘博恩，那麼可以預料到另一個必然是翁道川。

“你确定就是他了？”問話的是裘博恩，“真見鬼，這小子才6歲！……道川，他長大以後肯定會恨你的。”

翁道川的聲音聽起來很清脆，完全不像是隻遲暮的老蟲子，但粘稠的語調聽起來，确實能讓聆聽者感覺到他沒什麼精神：“不會的。他今天想不明白的事，日後都會明白。”

“哈，我可去你的吧……”裘博恩罵了一句，語氣中的嚣張完全不像是今時今日那個隻會在侯爵府裡種花養草的溫吞蟲子，“老子跟你這種混蛋磕上，可真是倒八輩子的血黴了。連死了都不忘找活來消遣我，你怎麼不把老子一道帶走呢。”

翁道川沒有回答，他隻是語帶笑意地招呼花園裡的孩子過來：“翁晨，來，到爺爺這兒來。”

畫面最後定格在小孩子轉身跑過來的刹那，一秒後白牆重新露了出來，坐在放映機後面的翁晨則伸手朝奧修維德索要那塊從記錄眼的“屁股”裡摳下來的芯片，“我已經為那一天準備很久了，也恐懼很久了，但我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我不會比曾經為他難過的任何一刻更悲傷，因為我已經盡力了。”

奧修維德把芯片交到翁晨手裡的時候，後者握住了他的手，“我一直在竭盡全力地挽留他，但這不是為了裘博恩，而是為我自己。是我沒法放手，我的私心讓我……做出了令别的蟲子傷心的事，很多事。”

奧修維德被握住的手顫抖了一下，他看到翁晨的眼睛裡是一片空洞的黑，他從未像這一刻地清晰了解到，翁晨竟是如此的絕望，“……讓我幫你。”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他不擅長那些，“我想幫你，殿下。”

翁晨卻笑了，一個釋然的笑，他松開了奧修維德的手說：“你不能幫我，唯獨這件事，必須讓我自己解決。”

他把芯片插進了放映機，調過以後燈光再次打在牆上的畫面就成了他們幾十分鐘前剛剛離開的那間會議室。坐在奧修維德的位置上的蟲子卻成了裘博恩，樣貌比現在更年輕的裘博恩。

畫面裡的蟲族首領看起來還不到30歲，身形是奧修維德不曾想象過的魁梧，被包裹在筆挺軍裝下的肌肉幾乎是要沖破外面的那一層束縛似的，在他白色的襯衫下凸起着。他棕褐色的長發被高高梳起，用發帶束成了圓髻，面容剛毅、神采飛揚，舉手同足之間展現的隻有上位者的威儀，和奧修維德見過的那個枯瘦、幹癟的老頭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仔細對比兩者的五官輪廓，恐怖很難認出他們竟是同一隻蟲子。

翁晨也在錄像中，但沒有坐在圓桌間，裘博恩的後面有一座高台，翁晨坐在那裡的王座上。他身上的穿着也不是像今天這樣的便服，而是嚴格按照一個領主的規格搭配：純黑色秀金的貴族禮服，外罩暗紅色披風，白手套、黑皮靴，胸前戴有蟲皇授予的10枚榮譽勳章和翁氏貴族的家徽，頭上戴有領主的冠冕，左手拿寶劍，右手持權杖。

翁晨的相貌看起來完全沒變過，但當年的雄蟲看起來還很稚嫩，他的表情和言行仍有些幼稚、跳脫，完全符合他的外表，可奧修維德認識的這個翁晨一起把他所有的輕浮都抛棄掉了，他的氣質已經變得深沉而内斂，甚至有時候會讓蟲子們覺得他有些陰郁，像是隻已經活了幾百年的老蟲子，幾乎和他的雌侍一樣：就算外表光鮮明亮，但内心卻早已遲暮。

翁晨完全沒注意到這些，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注意聽過會議内容他就能回想起來這是哪一年，接着再快速地前跳，一直來到他要跟奧修維德講解的他的20歲。

“領主成年後必須要參加聯盟軍議會，主要就是宣布開始和結束，另外需要在會議期間進行監督。”翁晨雖然這麼說了，但他指着的畫面裡卻清晰地放映着他癱在椅子裡睡覺的模樣，“你的職責其實在今天已經了解到一些了，在對洛夫托維納進行詢問時，你主要詢問的内容其實應該是上次的會議内容，以及過去1年裡對會議中提出的各種政策實施的情況，包括0247人口的增減、城市建築的管理規劃、軍政官員的任免以及帝國監獄的安全。”

畫面裡的裘博恩正在向洛夫托維納逐一詢問，喧嘩木的回答是按照一定禮儀和講話要求進行的，聽起來不但枯燥無聊，而且因為它說這些内容時的語速是正常速度的3倍，就導緻看錄像的奧修維德幾乎跟不上思路，“他回話的速度一直都這麼快嗎？”

“隻是裘博恩要求的，因為他基本不會聽，這些全都是例行公事。”翁晨坐到奧修維德身邊，手裡拿着的東西似乎是控制儀，“明年你就知道了，因為大部分都是你做的最終決策，不然也會是經你審批後發給我的内容。洛夫托維納說的全都是廢話，這些東西連他自己說着都煩。”

翁晨聽到一半就選擇了快進，“之後你要跟巴爾對話，詢問獸族是否願意配合城市開放後的外圍護衛工作，包括在之後的封閉期間，蟲族到城市外部巡視時，可能遇到的極端天氣下，獸族提供的支援是否能夠及時。0247上的大陸面基占了這顆星球的49%和海洋面積幾乎持平，隻不過我們的城市聚落過于集中，目前修建的面積可能隻有陸地的15%。裘博恩在退休前一直在推進建設第二城市聚落的工作，眼下地表部分的工程已經基本建造完畢，施工隊開始挖掘地下城的部分了，但是是在另一座大陸上。”

翁晨說着話打開了他的光端，調出0247的投影指給奧修維德看：“四塊大陸：主大陸羅肯尼、北大陸吉斯菲爾、東大陸阿家門諾和極地冰川，我們在主大陸，也就是羅肯尼的沿海一帶，這裡的三級城市群已經趨近于完美，從設計雛形到最後的竣工，一共花費了18年零3個月，出動了全體聯盟軍和0247的原住民，我們剛來的時候帝國監獄是這顆星球上的唯一地上建築。即使是今天，你們巡視的範圍也隻不過是這片聚落向外延伸3000公裡的範圍，甚至還沒深入到主大陸的腹地。

“會議推動的第二城市群在東大陸，具體來說應該算是阿家門諾的西海岸，和這裡正好隔海相望。施工隊在每年花季的第二個星期出發，直到采摘季結束前一個星期回來。巴爾是工程項目的總負責人，G33負責兩地的溝通，他們全都直接對你負責，但這件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不必每年向我彙報。”

影像裡的巴爾正在跟裘博恩說第二城市群的施工問題，他希望能派更多的獸族軍兵來0247協助，卻被裘博恩提醒獸族的人口已經快要超過蟲族數量了，還挨了裘博恩的一頓罵。奧修維德有點驚訝地看到，全程都不敢反駁半個字的巴爾，在被罵到最後時甚至夾起了尾巴。

翁晨也看到了，他歎了口氣說：“老頭子年輕時的脾氣确實太爆了，他對自己、對别人的要求都很高，早期的軍旅生活還讓他染了不少壞毛病，就算跟爺爺在一起呆了那麼多年也沒能把性子改過來。”

“……簡直不敢想……”奧修維德突然感到慶幸，因為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年輕時的裘博恩居然是這樣的火爆脾氣，如果自己再早個幾十年認識這隻蟲子，恐怕他們見面時就不會想今天這樣禮數周全了，“他現在可是、相當和藹了。”

“是啊，可能是懶得再争了吧。”翁晨按下了暫停鍵，但還盯着畫面裡的裘博恩，看着那個還年輕的教父正指着獸族的首領、面目猙獰，感覺這些事就像發生在昨天，“他徹底回到家以後就變得安靜了，還扔了所有和軍事相關的東西，轉而去後花園散步、給植物澆水，把自己關在手工室裡敲他的雕像，越來越像最後那幾個月的爺爺……他們每天都在等死。”

翁晨說到最後時，他的聲音已經很輕了，像是說出來的話就會是詛咒，而不是現實，隻要沒被蟲子聽見就不會發生，永遠都隻是他深藏在心底的夢魇。裘博恩已經支撐很多年了，他本來可以在更早的時候死去，他卻強行把他留了下來，一直留到了現在，自私地想要獨占他，甚至讓裘博恩再陪着他渡過這之後漫長的500多年……裘博恩應該恨他，任何一隻蟲子被強迫做出這樣的犧牲，都應該來恨他。

裘博恩沒有過，他隻是一直在求他，求翁晨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