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突兀,有一滴雨正好從屋檐下滴落,正好從二人之間形成一道垂直的線。
景安大腦一片混沌,面色如雪,卻不知該做什麼表情。
“……你是掌櫃的,留我在此暫居,遂為感激之情。”
“隻是這個嗎?”
景安睫羽微垂,正好掩住眼底隐藏的什麼情緒。
“僅此而已。”
寬大的袖子掩蓋住了微顫的手指,習習涼風吹動院中的樹枝發出的“飒飒”聲遮掩了不可避免的心跳。
“景安,為何你的衣裳會被雨淋濕?”
景安微怔,回頭看着搭在椅背上才換下的外袍,心知一切辯解都是徒勞,他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在她面前,自己的心思永遠無處遁形。
“去送傘。”
他簡明扼要,但沈荠聽懂了他的意思。
兩人之間的氣氛莫名旖旎了起來,即使雨後微涼,但二人神色皆帶着些許不自然。
“我有話,等初七那日說。”
景安颔首,他也有話要問她。
*
時間一晃而過,初夏氣息拂過汴京大街小巷,瓜果成熟的香甜氣味從樹上、田野邊湧來,同時也帶來汴京熱鬧的訊息。
王爺嫁妹,謝家娶妻,紅妝十裡,鑼鼓喧天聲連江畔樹枝上的鳥都被震動,啾鳴啼唱,全部飛到了更高更遼闊的地方。
今日的汴京就連三歲孩童也知道,隻要去錦繡記道一聲喜便可以得到一個銅闆,不僅如此,還在城門底下設宴,凡是無家可歸的流民與乞者皆可赴宴,人人喜笑顔開。
謝家大手筆,從錦繡記到攝政王府這段路全用紅布鋪就,極顯奢華。又傳聞下聘時累壞了三匹馬,簡直是将半個謝家都給了葉亭貞,無人不豔羨謝臨棠對葉亭菡的情真。
百姓們紛紛站立兩旁,對着這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面露喜色。謝臨棠騎着一匹高頭大馬,行在隊伍最前方,一身錦繡婚服,衣袍下擺滿是金線紋繡,頭頂金冠,愈發豐神俊朗,貌若潘安。
他面不改色,目光直視前方,馬蹄聲漸起,仿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做一縷風,自由不羁。
*
連雲坊也是紮起紅綢,牆上貼上大紅喜字,就連門外梨樹也挂上紅絲帶,随風飄舞。
“妝成了!”
銅鏡中的女子柳眉微黛,眉目間一派秀色,素白的雙頰擦上淡淡胭脂,如同染上氤氲的桃花色,唇瓣嫣紅,透着嬌俏。
她有些羞澀的垂下眼眸,不敢再看鏡中的模樣,對着身旁的吳晴清道,“夫人今日怎麼來了?”
她算是今日所來賓客身份最尊崇的,但也沒有擺夫人架子,隻對外宣稱是與沈荠有生意往來的。
吳晴清替她将發髻上的鳳冠正了正,仔細端詳着銅鏡裡的臉。
“怎麼還叫夫人?你喚我一聲姐姐也就是了,今日是大喜日子,你出嫁我也得來賀一賀,本來預備着使兩個妝娘過來,你又不許。”
沈荠搖搖頭,鳳冠流蘇現出璀璨的光澤。
“我倒覺得這樣便好,張嬸,替我披上紅蓋頭吧。”
她們此時在隔壁的張家,本來預備着就在連雲坊景安把她從東廂抱到西廂就成了,結果張嬸不願意,這是二人一輩子的大事,怎可如此草草了事?
昨日就将連雲坊二人的睡榻給收拾好了,一塊住到沈荠的東廂去,還置辦了一個大衣櫥,俨然一副濃情蜜意的模樣。
景安隻要将她從張家抱到連雲坊即可。
張嬸還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頭發已然白了一半,但還是吞下那苦澀酸痛,帶着和藹的笑意,将一塊紅蓋頭披在她的頭上。
沈荠無父無母,張嬸便是她最親近的人。
随着眼前的光一點點被紅色掩蓋,屬于沈荠的吉時漸漸臨近。
門外鑼鼓喧嚣,沈荠由岑娘攙扶着一步步走在鋪就好的紅綢上,她步履輕緩,可搭在岑娘小臂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父親、母親,今日是女兒大喜的日子,隻要邁過腳下這道門檻,女兒這一生便要與他相伴,還望在黃泉之下安息,女兒會為沈家報仇,早日扳倒葉亭貞。
思及此,她的心忽然就顫抖了一下,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疼。
太子殿下,此刻也在天上看着嗎?
她終有一日會提着葉亭貞的項上人頭去衣冠冢祭奠。
前塵往事如一幅幅畫卷在沈荠的腦海如走馬燈時掠過,當展開有關景安的畫時,她的手慢慢不再顫抖,無論是初見時受傷的他,還是雨天替她撐傘的他,抑或是買下一束梅花的他,還是背負罵名仍舊一身清骨的他。
隻要是他,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當在岑娘的提醒下該邁過門檻時,沈荠依言擡腳邁了一步。
前塵往事就此停住,不再翻頁。
景安正在張家門前等待,手裡還拿着紅綢。他額發高挽,一身與沈荠同出一轍的绯紅喜服,身姿挺拔,眉目俊美,褪去先前的蕭索與沉寂,帶着仿佛與生俱來的矜貴。
他看着沈荠由人攙着一步步快要走到他的面前,波瀾不驚的雙眼此刻也緊張起來,怕這路太長,也怕這路太短,長到此刻他心急如焚,抑或短到這是一場黃粱美夢。
這場婚事儀式太過簡單,甚至簡化了很多必要的過程,也是為着葉亭貞那邊的緣故,不願扯上太多的風頭。
何況在籌備婚事之前,景安還有個私心,倘若事成之後,他也可昭告天下自己與沈荠毫無瓜葛,如果她的故人還在,也可還她自由身。
可是現在他後悔了,看着沈荠燦若繁星的模樣,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如此大度之人。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這場夢可以再做的長一點。
當岑娘将沈荠的手交予景安時,即使周遭鑼鼓喧天,但是心跳怦然但是清晰可聞。
他将紅綢遞與沈荠,二人緩緩進了連雲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