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的人,把這些守備軍的屍體全部收斂好,能找到軍牌的,把軍牌收集起來,明天早上雪停了,我們送他們回家。”都柏的聲音很沉,我感到自己的一顆心随着他的話沉沉往下墜。明天早上雪停了,我們送他們回家。我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和意義,都柏明白,每個當過兵的人都明白。哪怕隻是在最荒涼邊境駐守的最微不足道的守備軍,是人都想要回家。
我們花了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收整好營地。一共一百六十三具守備軍的屍體,他們當中有的死于槍傷,有的死于刀傷,我從傷口中分辨出沖鋒槍的痕迹,手槍的痕迹,精銳匕首割破動脈、紮穿心包膜的痕迹。那幫“星際海盜”,或者是僞裝成“星際海盜”的無論什麼東西,他們手上有着精良的、絕不遜色于守備軍的武裝。
運輸機在半個小時之前便頂着風雪返航,他們給我們留下了一艘小型星艦,四架隼,六架鹞式。這是微薄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空中力量。我站在營房門外,仰頭,久久地凝望漆黑的夜空,紛飛的風雪遮住我的視線。情況比我想象的要艱難很多,我又一次感到“力不從心”的感受從心底彌漫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我從前的成功到底有多少是源于我自己的真實能力,而又有多少是源自我的好運氣?順流而下的時候我走的是如此輕松,我表現得是如此無可匹敵,可是當我被命運抛諸于逆境,當我沒有了後盾,沒有了穩定的補給和精良的裝備,我發現我似乎沒辦法繼續做那把“利刃”。
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了,光和暖氣都順着門打開的縫隙逸散出來,我被罩進光裡,暖氣吹拂在我冰涼的後脖頸。都柏叫我進屋吃飯,于是我順理成章墜入光明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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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海盜?他們才不是海盜!他們個頂個兒都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他們是俠士!”一個頭發胡子都花白的老頭子攬住我的肩膀,他醉醺醺的,然而興緻很高漲。他手舞足蹈,把酒精味兒很重的唾沫星子全噴到我的臉上。都柏面無表情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接過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幹淨。
“我小時候也看過許多星際海盜劫富濟貧的故事,我也願意相信他們個頂個兒都是好漢。”我向調酒師招手,示意他給老頭再倒上一杯威士忌。我攬住老頭的肩膀,循循善誘。“但是他們殺光了珀西的守備軍。那些守備軍也是窮人,守在珀西那種苦寒的地方,靠一點微薄的軍饷養家糊口。如果那些海盜真的是好漢,如果他們真的有種,那他們就該去殺掉三皇子菲利普,或者是拉斐爾家族的大公,而不是對着一幫子苦命又倒黴的守備軍逞英雄、洩火氣。”
老頭被我說的沉默了。他端起酒杯喝一口,一雙老眼中的渾濁逐漸沉澱,沉澱為一種年深日久的智慧。
“孩子,”老頭開口,他幹癟的嘴唇喏喏蠕動,“這個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絕對,非黑即白。”
“他們有那麼多人,沒人能保證隊伍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好人,總會有壞種的。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地方全都是好人?連一個壞種也沒有?”老頭酒氣醺然地反問我。
我面上帶着溫和的微笑,我點頭附和,但是我的心裡卻在反駁。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地方全都是好人?連一個壞種都沒有?有的。殿下的麾下就曾經全部都是好人,連一個壞種都沒有。有些東西就算已經消逝,一去不複返,但它曾經那麼堅定地存在過,沒人能抹殺它留下的痕迹,它存在的證明。那些痕迹早已經銘刻在我的心間,深可見骨。
“他們當中有一個自大的混蛋,”老頭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就着威士忌繼續往下講,“他給自己取名叫亞當,以為他自己就是創世的神。但他隻是個惡棍,殺燒搶掠無惡不作。他比菲利普和拉斐爾還要惡劣。皇室和貴族好歹還披着一副文雅的皮,但亞當,他實打實就是個禽獸。”老頭一邊說着一邊搖頭。
“所以珀西的守備軍是亞當帶着人殺光的?”我問老頭。
“是的,是的......就是那個該死的禽獸。”老頭的聲音沉下去,我卻悄悄地松了口氣。
犯下惡行的是一個叫亞當的惡棍,而不是那個與我多次在夢中相會的男人,那個有着琥珀色眼睛以及和第七星區千絲萬縷聯系的男人。
“亞當就是他們的頭領嗎?”我問道。
“當然不是!”老頭皺着眉搖頭,他仰頸一口喝幹了杯裡的酒,然後一邊咂着嘴回味,一邊更加滔滔不絕。人喝了酒就是會忍不住想說話,我也是這樣的。“像這種雜碎、這種惡棍怎麼可能會是頭領!他們的頭領是龍,塞巴斯蒂安·龍。亞當隻是在他的手底下糾集了一幫垃圾!”
龍。塞巴斯蒂安·龍。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這個在我意料之中、有好幾次都快要呼之欲出說出口的名字,我的心尖顫了一下,但面上依然不動聲色。“龍?”我鹦鹉學舌般确認了一遍。舌尖掃過上颚,在發音的同時,一陣麻癢的戰栗順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竄。
“龍!”老頭很用力地點頭,他面上浮現出某種驕傲自豪的笑意。“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以後會成為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命中注定!”
老頭說的很笃定,卻激起了我的疑惑。
“命中注定?”在這個變化無常的宇宙中,有什麼樣的事情能被成為是命中注定?是我曾經從聖殿中得到的谶言?還是龍在他人口中得到的郎朗相傳?殿下當年也被認為是“帝國最後的曙光”,但是那曙光最終還是熄滅了。
“他注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老頭喝多了酒,變得暈陶陶而自洽,“從很早以前,這一切就已經有迹可循。”
“他的眼睛和我們的不一樣,”老頭豎起一根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被排放到第七星區的那些放射性垃圾殺死了很多人,他是唯一一個例外。那些該死的垃圾和該死的放射性唯獨給了他超乎尋常的能力,給了他一雙有魔力的眼睛。”
“他能看到什麼?”我坐直了。我又想起龍那雙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後腰上有隐隐的火辣感浮現。我又想起那間潮濕昏暗的浴室,想起他視線落下來在我皮膚上留下的熾熱。
所以當時他說,“你後腰上的紋身很漂亮”,這不是一句輕浮的恭維,而是他真的看到了那頭已經用激光洗掉的獅鹫獸麼?
“我哪兒能知道他能看到什麼!”老頭聳聳肩,随即哈哈大笑。
看着老頭的笑容,我感到有些微的洩氣。原本我以為自己就快要推開一扇掩藏秘密的大門,門後是我想要找到的全部答案,但現在我明白這裡其實根本就沒有一扇門。秘密永遠會是秘密,埋藏在宇宙塵埃的最深處。
都柏在桌下踢了我一腳,他用眼神示意我該走了。
我付清酒錢,又多為老頭買了一杯酒,然後我跟着都柏走出熱烘烘的酒館。
門打開,猛烈的寒風從領口灌進來,都柏叼着一支煙,用手護着打火機上一小簇搖曳的火苗。
“和他說那麼多幹什麼?”都柏含混不清地抱怨,“盡是些江湖奇談,聽起來簡直就是浪費時間!”
“别這麼嚴肅嘛!”我攬住都柏的肩膀,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倒是覺得收獲很多呢!”
所以龍就是這幫“星際海盜”的首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