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個小時後飛船抵達勒多。将我綁在艙門邊把手上的速降繩終于被解開,我雙手的手腕都被磨破,紅腫鮮豔。那些養精蓄銳的士兵像拎一條狗一樣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在這十七個小時裡他們沒有給我喝過一滴水,也沒有給我吃過一口東西。不過這的确該是囚犯該有的待遇。最難受的不是渴或者餓,而是暈船。天知道我是怎麼挨過這十七個小時的。好在終于到了。艙門打開,他們搡着我的肩膀将我推下飛船。
勒多是菲利普的封地,這還是我第一次踏足這片土地。現在是正午時分,天幕上的恒星亮的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把眼睛閉上!”我耳邊傳來冷冷的聲音,下一秒我的視野便被黑色覆蓋。他們用什麼東西兜頭罩住了我,我整張臉都被包裹住,在不知道什麼材質的布料中悶得難受。
我們降落的地方是軍用機場,他們應該是怕我看去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我沉默地垂着頭,乖順地被他們夾在中間,跟着他們腳下的節奏走,仿佛已經被馴服了的樣子。
我們走了大約有十分鐘,然後他們推着我上了一段台階,八階,再然後我們走入室内。
“軍牌核驗,然後把裝備全部卸下來。”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不屬于之前飛船上的任何一名士兵。
“見鬼,你們怎麼隻回來了這麼幾個人?”那個聲音喋喋不休。“那個被蒙着頭的就是李鈞山嗎?怎麼把他弄得這麼髒?滿身是血的,殿下可受不了這麼髒的家夥啊......”
“夠了,趕快核驗完放我們入關!”押送我的士兵不耐煩道。
然後我聽見核驗器發出的“滴滴”幾聲輕響,還有敲章的動靜。下一刻我再次被推搡着肩膀向前走。
又走出莫約六百米之後,我們停了下來。
“上車。”我身後的士兵命令道。
我看不見,聽到命令便擡腿。
“在這邊。”一個很柔和的聲音響起。
我的耳廓顫了一下,我循着聲音轉頭。我什麼都看不見,但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我認識說話的這個人。
那個人擡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我随着他的引導上了車,在躬身的時候我嗅見他身上的氣息。
嗅覺記憶是比視覺記憶更長久的東西。
“周承平?”我遲疑着喚他的名字。
“鈞山,”周承平發出長長的一聲歎,“好久不見啊。”
車門被關上,引擎發動,我什麼都看不見,心裡卻亂成一團。
“......為什麼會是你?”
周承平并未應答,他伸手取下了蒙在我頭上的黑色套子,然後我看清他的面孔。
容光煥發的面孔,隻眉宇間有半絲淺淡的無奈,隻不過這無奈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我現在的境遇。
“怎麼落到這個地步了?”周承平看着我。
“什麼地步?”我翹了二郎腿,向後仰倒,靠在椅背上,一臉無所謂的笑容。
“我現在不好嗎?好歹我還活着。”我說完,看到周承平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被我無所謂的笑容刺到了。
“殿下一直在找你。”周承平道。
“那是你的殿下,”我轉頭看窗外,車輛平穩地向前,我們行駛在幹淨而寬闊的街道上,“我的殿下已經不在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周承平無奈道。
“不,”我猛地轉頭,盯住周承平的眼睛,“你不理解我的心情。”
“你願意給菲利普賣命是因為他給了你足夠優厚的報酬,但我不是。你永遠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周承平歎氣,他伸手托住我的手鐐,細細打量我手腕上累累的傷痕。
“鈞山,我們畢業已經很多年,為什麼你還是沒長大?”
“你一直很幸運,天之驕子,在你輝煌的前半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但這個世界不是按照你的意願運行的。你要接受現實,你要從自己的理想裡走出來。”
我把自己的雙手抽回,我看着周承平,唇角上揚,忍不住露出譏嘲的冷笑。
“我要接受現實?現實是什麼?夾着尾巴做菲利普的狗?昧着自己的良心去殺那些不該死的人?向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開槍?還是挖空昂撒裡的金礦,看着昂撒裡的人民在饑餓與勞役中掙紮,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轉頭就能回到金碧輝煌的大殿高唱對這個該死的帝國的贊歌?”
周承平看着我,唇瓣微動,然而良久也沒說出話來。
“學長,”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眸中的鋒芒漸漸淡退,化為深重的疲憊,“你難道就已經接受現實了嗎?”
周承平與我一同畢業于帝國的軍校,他大我一屆,我按理該喚他學長。
他說的不錯,我一直很幸運,天之驕子,在我輝煌的前半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從進軍校開始,我的表現就一直是最亮眼的,我受學生們的愛戴,受老師們的器重,每年的年度總結會都由我上台緻辭。我在畢業的前一年被殿下選中,成為他最信任的近衛,最親密的夥伴,我的前途也璀璨,鋒芒無兩,無可匹敵。在我們學校有記錄的校史裡,我大概真的就是最幸運最順遂的那個人了。可惜大都好物不堅牢,我的後半生是如此黯淡慘然,折戟沉沙,身陷囹圄。
周承平垂眸,他依然沒有回答。我看着他,原先記憶中少年的臉龐依然在時光的磨砺中變得棱角分明。我和周承平算不上相熟,隻是認識而已。我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确實好奇,肩上扛着我們字字千鈞的校訓,他在如今的情境下要如何自處。
“陛下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周承平語氣淡淡,轉換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