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可能是因為對我的妒忌,因為在我出現之前,他才是菲利普身邊最得力也最信任的侍衛;警惕則可能是因為這座宮殿裡藏着太多的隐患,而隻有我和菲利普兩個人孤身入了虎口;而至于審慎,可能是因為他将要做一件大事情,他要集中百萬分的注意力,讓這件事情順利進行。
我覺得最有可能的是第三種可能。
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已經随着菲利普走進了大殿。大殿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玩意兒,金碧輝煌且玲琅滿目,像是一個豪華版的珍奇博物館。我們繞過一座音樂噴泉,走過一架紅寶石鑲嵌水晶雕鑿的金鐘,再穿過好幾排足有一米高的玉質國際象棋棋子,終于見到了老皇帝本人。
萊昂納多·賽爾文森穿着一件金色的睡袍,他一個人站在高台上,腳下是玲琅荟萃的珍寶堆,他背對着我們,高大挺拔的身軀竟顯得莫名孤寂。
“參見陛下。”菲利普單膝跪地,右手撫上左肩,向老皇帝行禮。
“參見陛下。”我在菲利普左後方,與他同樣動作。
萊昂納多循聲轉過臉來,他的眼中閃爍着驚喜,“你們終于來了!”
萊昂納多揮手讓我們站起來。我望着站在高台上的老皇帝,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别扭和惡心。
萊昂納多依然葆有着二十多歲的年輕臉龐和健壯身材,他赤着腳從高台上闊步走下,笑着向菲利普張開懷抱。“菲利普!我們已經有多久沒見過了?!”
菲利普面上笑着,“有一段時間了,陛下。”但是他卻避開了老皇帝的懷抱。
萊昂納多的臉上閃過一抹可察的失落,不過他很快便用笑容将那絲失落掩蓋下去。“最近戰事還膠着嗎?你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再回過伯約了。我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皇宮裡,每天都不知道該怎麼消磨時間才好,每天的日子都難過極了......”
我看着老皇帝忍不住地皺眉。這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萊昂納多·賽爾文森。
他可以昏庸,可以荒唐,甚至可以暴虐,可以無道。
但他怎麼能夠如此孱弱,如此愚鈍?
“有人為難您嗎?”菲利普後退一步看着萊昂納多。
“沒有人為難我。”老皇帝回答這個問題的語氣聽起來倒是挺為難。“我是皇帝,是帝國最崇高的存在,怎麼可能有人會為難我?”
“既然沒有人為難您,那您為什麼會覺得每天的日子都難過極了呢?”菲利普面上的笑容淡退了,帝國最崇高的存在,萊昂納多·賽爾文森,老皇帝,在他面前突然變得手足無措,像一條失魂落魄的狗。
“您住在這樣金碧輝煌的皇宮裡,睡在珍寶叢中,每天有數不盡的美人為伴,您可知道您帝國中的臣民們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老皇帝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的臣民們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您的農民們每天埋着頭在田地裡辛苦勞作,一年四季持續無休,但他們依然買不起厚棉衣,隻能光着腳幹活,他們的孩子上不起學,他們的妻子在家裡面沒日沒夜地踩縫紉機,但一家人還是隻能穿着破衣服。”
老皇帝面上的茫然更甚,茫然中也顯露出一絲惶恐。“那其他人呢?除了農民們,其他人的生活怎樣呢?”
我看着老皇帝和菲利普,心中同時感到極大的震動與遼遠的蒼涼。
“您的商人們裝載了滿船的貨物遠航,他們在星系與星系間奔波,期待能賺得一些錢回家去,讓老婆和孩子能喝上肉湯。但是他們的生意卻從來不能順利,他們的貨船被星際海盜劫掠,他們被作為廉價勞動力帶走,被賣到礦業星球做苦工,直到死在不見天日的礦洞裡,他們再也回不了家。”
“您的士兵們陷在無休止的戰争中,就像陷在泥潭裡,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拔不出腳。他們原本都是好人家的兒郎,他們原本會成為孝順的兒子,忠誠的丈夫,負責的父親,但是現在他們卻成為一個個麻木的殺手。他們殺掉那些同羔羊般無辜的人,也殺死自己的靈魂。”
“還有您手下的......”菲利普一字一句頓挫有力,像是在擲出一把又一把的刀子。老皇帝擡手捂住自己的面龐,他痛苦地呻|吟,“别說了......菲利普,求求你,别再說了......”
我看着這幕鬧劇在滿地金銀堆砌的舞台中上演,我咬緊了後槽牙,卻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顫抖。我不知為何,卻已經熱淚盈眶。
“為什麼不讓我說?”菲利普的面色冷峻,他伸手将老皇帝的胳膊拉開,強迫老皇帝看着他的眼睛。“這就是你治下的帝國。這就是你的臣民正在經曆的真實的生活。你為什麼不讓我說?”
我看着老皇帝那雙與殿下幾乎分毫不差的眼睛,這可能是殿下身上唯一一點看得出賽爾文森血脈的地方了,滾燙的淚水湧出我的眼眶。
淚水也湧出萊昂納多的眼眶。他跪倒在菲利普的面前,堂堂皇帝陛下,帝國最尊貴、最崇高的存在,居然痛哭流涕。
“對不起!我對不起我的臣民......我也對不起我的帝國......”
“你的确對不起。”菲利普低頭看老皇帝,他的眼神憎惡又憐憫,像是看着他随時可以踩在腳下的蝼蟻。“你現在還有唯一的機會挽回。”
“我還可以挽回嗎?”萊昂納多擡頭看菲利普,淚眼婆娑。
“當然。”菲利普擡手輕輕撫過老皇帝發頂。
“退位吧,陛下。傳位于我。我來替你扛起這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