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來那書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認得那四個字?”
阮柒問得漫不經心,但話裡多少帶點意味深長。
——這書隻有書名不認得,這裡面的字我都認得。
李半初信口胡謅的話就這麼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思緒飛轉。
這本《判官渡我》是颍川百草生用那支來路不明的秃毛筆所寫的谶書。
寫的是李無疏轉世投胎後,成為阮柒的弟子。
雖然隻有半卷,卻和李半初重獲人身以來的諸多經曆相重合。因擔心阮柒以為自己是書裡化形的精怪,李半初便謊稱那是一本豔|情小說。
阮柒雙眼失明,連賬本文書信件都要旁人念給他聽。
想來他斷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書。
那他是如何得知書名?
莫非阮柒自有閱讀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豈不是已經知曉書中内容?更知曉李半初有所欺瞞?
最重要的是,他讓李半初給他讀書讀信讀賬簿,難不成是為消遣?!
想到這裡,李半初又疑又氣。
“那書裡寫了什麼?”他選擇直接問。
“既未能印發,隻能是一些荒唐之言。”阮柒道。
對于看沒看,他沒承認,也沒否認,答得滴水不漏。
李半初腳步慢了下來,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枕邊人是怎樣一隻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師尊,我以後不看那些閑書了。”
“無妨,無疏也愛看。消遣罷了,不耽誤修行即可。隻是有一點……”阮柒話鋒一轉,“内容太過的不準看。”
聽他此言,李半初熬着潑天的寒氣,嘴角得逞地笑了起來。
“太過是有多過?師尊請給弟子一個準線。”
“為師不知。”
“師尊袖中藏的那本豔|情小說,可否為準線?”李半初刻意強調“豔|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應。
“為師不知準線。”
“借我一閱便知。”
“不可。”
“為何不可?”
“……内容太過。”阮柒終于還是如此說道。
也就是承認看過了?
不知他說的“太過”,是細節描寫太過,還是師徒情分太過?
李半初似笑非笑,深深一腳踏進雪裡:“師尊也要少看閑書,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閑書。那日清晨我一開門,就見您臉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讓銅闆師兄給您熬點參湯補補了。”
“……”
阮柒穩穩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動如山。
有時候李半初覺得他臉皮還挺厚的。
兩人執手在雪地裡跋涉,一個臉色極差步履艱難,另一個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場,應當會以為這是一對落難戀人。
“不知看完了閑書……弟子每回喊‘師尊’的時候,師尊心裡在想什麼呢……”李半初聲音低了下來,如同耳語。
阮柒目不斜視,沉聲道:“你不必試探,我對無疏以外的人斷無非分之想。”
同樣的話李半初說過兩次,現在終于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輪回。
他輕笑一聲,聲音益發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種人。我這樣喊你,是因為你的反應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話未說完,他膝蓋一軟,順着阮柒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裡。
“半初!”
分明上一刻還在調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過去。
阮柒連忙托着肩膀将他扶起,同時去探他脈搏。
先前給他輸送的靈力,原本缥缈輕靈遊遍全身,助他抵禦寒氣,此時竟都在靈脈當中凝滞,流轉不通。
他把李半初背到身上,隻覺得肩頭馱着的是一座冰雕。
自雙眼受傷失明以來,阮柒從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還在十裡外的秦州城,他背着李半初隻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趕到城門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門洞開。
街道被風雪掩蓋,攤位久無人問。橫斜的朽木,破敗屋舍,都墜着大大小小連城一片的冰淩,在沒有熱度的日光下泛着晶瑩的光。
天心宗閉宗時帶着全族離開,而今隻有鋒銳凜冽的寒風籠罩着這座空城。
此地極為苦寒,外族人難以适應。城中隻有一間客棧,以供外族人歇腳。
每年此時天心宗開放,大量商賈雲集此處,也會有阮柒這樣的修士。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隻有這間客棧可供選擇。
這客棧每年也隻這時候開張,前前後後半個月便歇業了。然而隻這半個月,卻能賺夠梁都裡的尋常客棧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進城門直走穿過一條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樓,是城裡唯一清理了冰淩子的建築。
整棟樓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錦福客棧”四個字是新漆的。後廚還冒着袅袅炊煙,讓沒有人煙的冰封街道飄着一股馄饨香氣。
阮柒進了門,立刻把李半初放在火爐旁邊,給他揉搓雙手。
“兩間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幾桌吃着馄饨早茶閑聊的,俱是些往來商賈、雲遊人士,見一個瞎的背着一個昏迷不醒的破門而入,個個面露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