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俞娘子總覺得有人在叫自己,可她并不敢停步,反而更快地跑了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耳邊猝然傳來“滋啦”幾聲,仿佛是水滴在滾燙的鍋裡,驟然蒸發的聲音。
那聲音離她極近極近,近得就像是貼在她的後腦一樣。
俞娘子雙手握緊成拳,奓着膽子回頭,卻并沒有看到什麼令她恐懼的場景,眼巴前站着的,隻是兩個熟人。
“俞娘子,這麼巧。”周行笑着同俞娘子招呼。
俞娘子這才松了口氣,同樣跟周行父子問了好。
周行看出俞娘子神态有異,試探地問道:“俞娘子這是有急事嗎?走得如此之快。”
俞娘子到底是沒好意思跟個隻有一面之緣的人說太多,聞言隻是勉強笑笑,“這不是快宵禁了嗎?怕走得遲了回不了家。”
這倒也算事實,周行也不好拖着人家錯過了宵禁的時間,隻好也說:“是呢,我們也得趕緊回去了。”
雙方就此話别,各自離去。
等俞娘子走遠了,周行跟趴在他背上的石初程嘀咕:“我覺得她沒說實話,鹿娃,你覺得呢?”
石初程跟了俞娘子一路,不敢上前說話,連面對面了也沒開腔,一雙眼睛卻始終盯着人家看,所以俞娘子一系列的神色變化,他都盡收眼底,聞言他點點頭:“俞娘子很害怕。”
可是石初程看不到鬼影,當下隻是不解,他擡頭問周行:“她怕什麼呀?”
周行随口瞎謅:“天黑了嘛,俞娘子可能是怕黑吧。”
周行無視宵禁,背着石初程,慢慢騰騰地往回走,不多時,天便黑透了。
暗夜中,整個長安城都關門閉戶,四周靜寂無聲。
石初程有些害怕,他伏在阿爹背上,把頭埋在阿爹的脖頸間。
“怎的同俞娘子一般怕黑呢。”周行笑着逗他。
父子倆走了沒多久,便聽到不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曲聲,瞬間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前面正是早被查封的花底眠。
稀奇的是,被查封前,這花底眠數月不開張,如今被查封了,深夜裡卻中門大敞,裡面燈火通明。
石初程不知厲害,看到光亮,便覺黑暗帶來的恐懼都被驅散了不少。
周行嘴角還向上勾着,眼底的笑意卻散盡了。
長安全城宵禁,夜裡裡坊盡皆關門落鎖,百姓無事不得出門,這花底眠今夜要做的,顯然不是長安百姓的生意。
可不管是誰在裝神弄鬼,周行都不放在眼裡,他背着孩子晃晃悠悠就走了過去。
待進了院子,他轉轉腦袋四周看看,發現之前滞留的冤魂皆去盡了,以前門戶緊閉的小樓竟改成了戲台。
幾個濃妝的戲子正賣力唱着,“怎奈何我為棄卒,一生心血盡付東流......憑哪般你坐享其成,萬千寵愛于一身......”
台上傷春悲秋,台下紛亂嘈雜,滿座的賓客卻是什麼魑魅魍魉都有。
石初程不關心戲文,他眼睛尖,早看見石方巳坐在台下正在聽戲,便歡呼一聲,從阿爹背上滑下來,朝阿耶奔過去。
石方巳不是一個人聽戲,同坐的還有一個男子。
不同于中原男子束發,那男子亮如黑緞的長發随意捆成一束,似馬尾披散在腦後。
他見石初程奔過來,不待石方巳反應,站起來提前一步截住石初程,把孩子抱起來。
“阿巳,這就是你的兒子?”
石方巳笑道:“正是,鹿娃,叫風伯父。”
說話間,周行也走了過來,笑着同那男子招呼,笑意卻并沒有達到眼底。
“風不休,風郎?我說是什麼樣沈腰潘鬓的美男子,能讓閱人無數的老鸨都念念不忘。确實也得風郎君這樣的驚才絕豔,才當得起陳娘子一片真心。”
此人竟是花底眠那老鸨陳如侬昔日相好!陳如侬那煉制邪神的法子,自然也是此人傳授。
風不休聽完周行這一番明嘲暗諷,也不惱,反而笑起來。
他生就一雙多情眼,盯着誰,都叫人以為他情意綿綿,可說出來的話卻瞬間讓人如置隆冬,“式溪說笑了,我們修行之人,走的是長生大道,求的是與天地同壽,凡間風月一場,不過閑時佐劑,如何當得真?”
“小風,她為你不惜萬劫不複,攢下累累人命,你這樣說未免無情了些。”石方巳皺眉。
“阿巳,你可冤煞我了,”風不休變臉如翻書,眨眼就是一副含冤負屈的神色,他轉向石方巳,“她可不是為了我,我當年告訴她,誠心供奉護道神,有一日護道神出世,她便可随之得道升仙。
她也不是以為我死了,而是以為我已經升仙。她做那些事情,不是為了讓我重返人間,而是為了讓她自己也跟我一樣‘位列仙班’。
再說了,你道我同她分開後,她沒有其他相好的嗎?她早做了城中富戶的外室,同别人在花底眠私會的事兒,我可都是知道的。”
風不休說完,颠了颠懷中的石初程,又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鹿娃,你說我冤不冤?”
石初程一貫的怕生,他被陌生人抱着,不由渾身僵直,聞言隻拿眼去瞟兩個阿爹。
石方巳有些不悅,訓斥道:“鹿娃,風伯父在跟你說話,怎麼不回話?”
“孩子累了嘛,”周行拍拍石方巳的背,轉頭對石初程道,“鹿娃,你都多大了還讓風伯父抱,趕緊下來了。”
周行态度看似随意,藏在袖中的指尖卻早扣住了一張符紙,那符紙上繪着一個極為兇殘的符篆,能将人斃于當場。
要不是他一時不察,讓石初程落到了風不休手裡,不得不投鼠忌器,他早就出手了,哪還用像現在這樣跟人虛與委蛇。
石初程聽阿爹的話,如蒙大赦,掙紮着要下來,不想卻被風不休牢牢鉗在臂彎中。
“幹嘛說孩子,這一點重量哪裡就累着我了,”風不休說着,便大喇喇地抱着石初程回到了座位上,“來,鹿娃,陪風伯父看戲。”
直看得周行暗暗咬牙,卻又無可奈何。
石方巳沒察覺到場中暗湧,笑着拉着周行入座:“式溪,你也一同來看戲吧,這戲倒同人境的不一樣。”
周行萬般無奈之下,又不好明說,隻好權且陪着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