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也不懂什麼入定不入定,隻知道忽然之間,我再分不清什麼是外物,什麼是自我,時間在那時候也不再存在。
我的元神仿佛同天地融為一體,天地的一切變化如同我自身的變化——太陽東升西落,水滴從湖面上升騰、凝結、再落下,仿佛都是在我的身體裡進行。
我的玄竅就是那個時候打開的。能感應到天地之氣,這才算一腳入了仙道。”
石初程聽得心向往之,他如今感應個火氣都步履維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同阿爹一樣感通天地日月。
連石方巳聽着都有些豔羨:“剛開了玄竅就能達到同天地化一的境界,端的是天賦異禀。”
周行忽又笑起來,他坐直了身子:
“也不見得就是什麼好事情,我這一入定,便不知道過了多久,想來短則數日也是有的。我師兄也不能丢開我不管,隻好在一旁為我護法。”
周行陷在過去的回憶中,手下意識地撕下一片鴨肉。
小筌兒饞得不行,見他遲遲不投喂,便自己探頭來吃,誰料周行渾忘了懷裡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小童,他手輕輕一甩,竟直接把鴨肉丢進了自己的嘴裡。
“幾日過去,兔腿自然是沒有了,不光兔腿沒吃成。師兄數日不歸,我們偷溜下山的事情也藏不住了。”周行哂道。
“會被罰嗎?”石初程問道。
周行點頭,随手把撕得慘不忍睹的甜皮鴨丢給石方巳,又給自己倒了碗酒:“自然是被罰了。我們師兄弟被分别關了小黑屋。”
石初程趁機從石方巳手中取過鴨子,去引誘小筌兒。
小筌兒一見鴨子跑了,掙紮着從周行懷裡往外爬,山長水遠地去追鴨子。
石初程得償所願,心滿意足地抱着奶團子,這才有功夫關心他阿爹:“為何一定要下山,山上難道沒有兔子了?”
周行笑起來:“那是不周仙山,山上的靈獸多少都有仙緣,皆是開了靈智的,人家開口跟你求饒,你如何下得了嘴?”
“那山上有規定說,不能吃靈獸嗎?”石方巳問。
周行端着酒碗正要喝,聞言一愣:“這個我還真不清楚。”
他日常都獨自在璿樞峰上,這些規定,自然沒人告訴他。
“陪你的,是那個師兄嗎?”石方巳含含糊糊地問他。
周行不知灌了多少碗酒,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見石方巳問,想也不想便答道:
“我能有幾個師兄。不論不周山有多少弟子,我隻認那一個。我不周山将來的法嗣,式谷真人。我的親師兄,我兒子的親爹。”
石初程正給小筌兒投喂鴨肉,聞言渾身一震,瞪着眼睛向周行看來。
周行并未留意到自己的失言,亦或者,在他看來,這本不是秘密,也無須費力隐瞞。
之前石初程不問,他沒有必要專門去說,今日随口說了,也就說了。
周行借着點酒意還在絮叨從前——那是自巢破家傾後,他一度不敢回憶的無憂歲月。
“那會兒我真就是個野猴子,自己不守規矩就罷了,竟還帶着不周山前途最遠大的首徒一起藐視山規戒律。
他們把我關在那個日月颠倒的法陣中,想給我點教訓,想讓我知道什麼是規行矩步。可我天生的反骨,偏偏就不按他們的想法行事。”
石方巳笑問:“你做了什麼?”
周行可能是喝多了,一根手指壓在嘴唇前,做出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我破了他們的陣法。”
石方巳揚眉,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你不過剛有氣感,如何破得了陣?”
周行得意地笑起來:“一個颠倒法陣而已,他們那時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氣感,竟不設防,叫我輕松逃了出去。”
要說此事,當年的式溪也是憋着一口氣的。
就因為一句谶言,他一個璿樞峰首徒,被棄如敝履一般丢在孤峰之上。處處被孤立,事事被針對,日日被防範,那種滋味,并不是好受的。
式溪當年又是年少氣盛,如何肯服?強行破陣之時,未嘗沒有抱着一顆魚死網破的心。
可後面的事情,就如鏡花水月一般,他不過偷下山玩兒了幾年,一轉身,就什麼都沒有了。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式溪滿腔的怨怼同委屈,一時間無處着力。
再回首,那些日子的種種,不論是美好還是怨怼,都組成了他記憶深處對家的認知。也是在他孤獨的無盡歲月中,依然想要再度擁抱的歸宿。
可現在,他終于也可以放下那個求而不得的心結,因為他有了真真正正,屬于自己的家。家裡都是他愛,也愛他的人。
是以往事重提,他并無絲毫怨怼,反而心情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