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
這是周允競對公交車的第一感受。
周允競一向擅長做出正确的決定,但很顯然,今天他失誤了。
下午一點二十分,陽光正烈,車廂裡彌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應當是一系列食物與人類體味的混合發酵。
101路公交車途徑形形色色的商鋪、醫院、以及這座小城唯一一家名為尚西的五星級酒店,站在酒店高樓層向遠處眺望,可以瞧得見101路終點站市民公墓的建築輪廓。
這個點正是走讀生從家吃完午飯返校的時間,人群擁擠,沒有多餘的位置,周允競氣質挺拔出衆,一上車很自然地吸引了相當多人的目光。
公交車上坐滿了穿着校服的學生,看起來都沒什麼區别。
周允競百無聊賴地随手拉着拉環,姿态随意,車廂裡有個小男孩躺在地上撒潑打滾,不停吵鬧,剛上來一分鐘,離終點站還有很遠的距離,他已經開始厭煩了。
當他正準備在下一站提前下車時,視線越過幾排人群,周允競瞥見後方的許熙。
她仍然是獨自一人,瘦削,蒼白,穿着一中的新校服,白色短袖polo衫,黑色長褲,安安靜靜坐在那裡,閉着眼休息。
眼下一片青黑,看上去很疲憊。
撒潑打滾的小男孩站了起來,這裡跑跑那裡跳跳,一腳踢上了許熙手邊的行李箱。
許熙本來就在靠着座椅睡覺,虛握着拉杆,沒用力氣,被冷不丁這麼一踹,帶着輪子的箱子脫離掌控,在車廂内滑動了好幾米,到了周允競面前。
周允競随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行李箱。
許熙睜開眼時,手邊已經空了。
她似乎沒來得及留意箱子去了哪,直接看向始作俑者:“你幹什麼。”
熊孩子和家長都無動于衷,一副裝死的模樣。
周允競瞧見許熙接着呵斥:“你孩子這樣鬧騰的人心煩,踢我箱子你也不管管?”
熊孩子的母親面色一僵:“孩子這麼大點能懂啥?”
見周圍議論紛紛,她挂不住面子地轉移話題,“還說我們,知不知道尊老愛幼啊,你這都坐多久了,有沒有素質,也沒見給别人讓個座?”
這是開始給許熙扣帽子了。
女孩面上像是憋了股火,“不讓!”
周允競忙于處理母親的遺囑,忙着和父親對抗。學業對他來說已經成了最不要緊的一件事,他幾乎不去學校,和這位新同桌也見面次數寥寥,但每次他遇到的許熙都是好說話的、内向的、遲鈍的。
面對他時,甚至還有些莫名的躲閃。
和現在眼前這個不一樣。
眼前這個會憤怒、會與人争吵、會據理力争。
“沒素質,你報警吧,”周允競徑直走上前,輕扯了扯唇角,直接對母子二人輕蔑嘲諷,“會怎麼樣?”
緊接着,周允競又在許熙臉上看到了那種熟悉的表情。
他站着,她坐着,俯視的角度。許熙聽到聲音仰起頭看他,出于驚訝微微張開嘴,細碎的陽光下呆愣愣的表情一覽無遺,被周允競盡數掃進眼裡。
男孩的母親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替這個落單的學生說話。
對方約莫有一米九,身材高挺,長得很貴,說話諷刺且毫不留情,走過來的時候唇角明明帶點笑,眼裡卻根本沒什麼情緒,給人以很強烈的蔑視感。
看上去還有些玩世不恭,總之,——最難惹的那類人。
一瞬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周允競就那麼站在那兒,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沒繼續說話。
母子二人卻一時吓得都不敢吭聲,額頭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連連後退,坐到遠距離不敢再起沖突。
到站播報恰好響起。
許熙回了神,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周允競。
兩人偶然相遇,周允競又幫了她,許熙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坐在内側的乘客要下車,她站起身讓出空間。
這個動作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行李箱被周允競一隻手穩穩控制着,分布在小臂上的青筋一路向下延伸至手背,把行李箱推還給許熙。
“謝謝。”許熙接過行李箱時,還能感觸到拉杆上面的餘溫,手指像被燙了一下。她向裡示意:“有空位了,你坐吧。”
周允競沒客氣,長腿一邁進去,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和她并肩。
車子開動,周允競靠在椅背上,順口道:“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語氣像談論窗外的天氣一樣自然。
許熙有少許驚訝,她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個。
“我讨厭小孩,”許熙回答,過了幾秒,又抿抿唇,“而且,昨晚睡得不太好。”
“怪不得。”周允競點了點頭,沒再往下說。
兜裡的手機持續震動,許熙掏出來,許之玉忙了一上午,閑下來才發現收到了許熙發的幾條消息,就給她打過來了電話。
“是的,姑姑。”
“我快到學校了,想着上午您太忙,就發了短信。”
“對,我決定住學校宿舍了,沒,沒……我沒有那個意思,就是高三學習時間緊張,住校更方便。”
“……”
許熙斷斷續續和那頭對着話,她一邊想着理由說服姑姑,一邊留意着旁邊的周允競。
她不知道周允競能不能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會不會揣測些什麼,許熙意識到,她在抗拒周允競了解她的家庭情況。
因為實在是不太好。
面薄的少年時期,總想在心上人面前盡可能保持一個得體的模樣。
許熙挂掉電話,悄悄留意身側的周允競。
然而他半阖着眼冷淡地靠在窗邊,一副既不好奇,也不探究的模樣。
兩人一路無話,許熙說不上自己究竟是什麼感受,好像怕他關注,又怕他毫不關注,這種酸澀矛盾的心緒不斷拉扯着她,讓她的心變得奇怪的酸脹。
直到公交車到達一中時,許熙怕他坐過站,才鼓起勇氣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