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暮春之末,正值菩提花開之期。迦陵音禅師與四皇子胤禛論道。大覺寺前的菩提古樹樹冠廣展,遒勁的枝幹上散布着許多的樹節,凹凸不平,形成濃密的樹蔭。陰影下閉目參禅的男子,正是十七歲的胤禛。
年為輪,其上有結,再上成蔭。禅師歎道:“若将人之一世比作樹,人間年複年,劫難時常有,暗影不可缺。則隻此一生如何能修得菩提?”
胤禛并未擡眼,菩提葉從樹上掉落,在他灰白色的袍上,靜靜躺着一片淺心狀葉子。
“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淨,不挂一絲,”胤禛笑道,“此刻我見山河矗立奔湧,請教禅師,這山河是真、非真?”
胤禛年僅六歲即入上書房讀書,師從于侍講顧八代、張英、徐元夢等,自幼耽于書史,博覽佛卷,更是于禅宗一道感悟頗深,甚至自封“破塵居士”。
然而此刻言語,卻不似少年,倒像是遍覽桑田、閱盡滄海之人。迦陵音并未作答,隻是反問:“居士心中當真沒有答案嗎?”
随着天光漸暗,大覺寺的屋檐上有一陣陣風吹過,吹得鐘鼓聲與誦經聲齊入夢來:若有三千世界,則此間是幻是真?
胤禛憶起夢中,山河破碎,風雨飄零,父子兄弟,俱為仇敵。他改革賦役,整頓吏治,而繼位之君不遵父志,喜好奢靡。
更有西洋小國,一介附庸,卻有堅船利炮,使得泱泱大國割地賠款,民不聊生,滿目瘡痍……
灰色的道袍已經被眼淚濡濕,他仍未睜眼,似乎是逼迫着夢中的自己死死地盯着那痛苦的一切,下巴上的淚水如滾滾不盡的江水,攜着那些遺恨,劈裡啪啦砸到了道袍上,直把那暗綠的菩提葉,染成鮮綠。
“哀吾生之須臾,恨民生之多艱……”胤禛痛苦極了,“這一切當真不能改變嗎?”遠處的誦經聲還在,恍惚中他聽見了一聲低語——“心中若有江山,則眼見為實。”
胤禛突然定住,風吹起那片葉子,打了個旋兒,他蓦然睜開眼,卻見葉子上寫着兩個字“景宣”,随即飄落到落葉叢中,看不見了。
“主子爺容禀。”一個其實不算尖細的聲音傳來。
“講。”胤禛面無表情。
瘦削小太監急急忙忙跪在地上磕頭道:“爺,該回了,福晉要生了。”
來人正是未來史書野談裡雍正皇帝身邊的第一号紅人,大太監蘇培盛。然而此時也不過是一個被胤禛收服不久的可憐人:他幼時家裡遭了難,自己淨身入宮當太監換了二兩銀子。
誰曾想家裡母親,最近得了病,他素日隻在禦花園做些灑掃的活計,又不是禦膳房那等有油水的地方,哪裡能籌得到銀錢?眼一閉,心一狠,他索性跪在素來傳聞喜怒不定的四阿哥面前投誠。
胤禛雖然并非什麼“良善之輩”,還曾被康熙皇帝訓斥,讓他“戒急用忍”,可他生母德妃是總管禦膳房的包衣烏雅氏所出,養母又是孝懿仁皇後,康熙皇帝的嫡親表妹佟佳氏。
說起佟佳氏,不僅掌管後宮多年,其父親是領侍衛内大臣、承恩公、國舅佟國維,而她的姑母則是康熙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後,因此哪怕仙逝多年,在後宮中還是給養子胤禛留下了相當多的人手。
“你為何不找别人,來了爺這裡?”彼時,尚且未曾入夢的胤禛還是少年心性,雖然面上并無表情,眼底還是流露出幾分興味。大阿哥胤禔與太子胤礽炙手可熱,他并無門路,貿然上前,更是不合規矩,少不得就被打殺出去,丢了性命。
三阿哥一向自诩文人清流,自是瞧不上他們這些閹人。此時碰上了四阿哥,他顧不得這許多,把頭在地上磕得梆梆響,隻說看主子爺最是仁善,想要到主子身邊伺候,求能預支些銀錢。
“仁善?”胤禛笑道,“倒是有趣。”後來的事情自不必提,胤禛給他母親請了大夫治了病,他自然也就調到了阿哥所,在四阿哥處當差。
胤禛聞言,也顧不得再将道袍換下,翻身上馬便疾馳,奔向阿哥所。此刻他滿身大汗,卻又好似在夢中,他要去迎接他曾經的嫡長子,那個曾經承載他所有心血卻于八歲病逝的嫡長子弘晖,他聰惠好學,仁善孝順,就連彌留之際,也不忘安慰他與烏拉那拉氏:“阿瑪、額娘不要難過,弘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病痛經年折磨着從小體弱的弘晖,他并無血色臉上全是汗,蒼白的嘴唇張開又合上,甚至沒來得及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倒在了烏拉那拉氏的懷裡。
上天此時許他這個預言,亦或者是重來之夢,是否也是在提示他,轉機應在弘晖身上?可那“景宣”二字,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