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果然合得來。”

維克多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了。他将最後一口奶茶喝完，翻開書勉強自己讀下去。

幾分鐘過去，他竟然真讀完了兩頁。周圍安靜得令人不适，他想擡手關閉聲音屏障，無意間又瞥見那本《機器人短篇全集》，他越想越不對勁兒，幹脆收回了手，開口道：“喂。”

梅因聞聲擡起頭。

“你是喜歡機器人吧？”

“說不定比喜歡還要更進一步。”他笑了笑。

“那你怎麼還能允許機器人計劃的存在呢？”維克多看着他。

“這矛盾嗎？”

“假如是薇利亞毀掉了Ⅷ型心智模塊……我不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維克多說，“但我可以想象，心智機器人一旦大規模問世，就會成為人類的奴隸，像現在的人造人一樣，這正是機器人計劃的目的。保護人類是機器人的天性，但是心智複雜到一定程度的機器人會具有自我意識，他們不可能完全感受不到痛苦。”

梅因微笑着：“你不是已經看穿我的真實目的了嗎？”

“提高機器人的地位，給他們自由？”維克多說，“這個想法不錯。這麼說，你隻是表面上支持機器人計劃，其實是反對的？”

“我不反對。”梅因搖頭，“改變機器人的地位，絕非一夕之間就能做到，這會是個漫長的過程。機器人計劃是我的第一步，首先，要讓心智機器人被大規模生産出來，而且要讓人類能夠接受他們的存在。所以，早期心智機器人被人類奴役是不可避免的過程。”

“你能接受？”

他點點頭。

“那你對機器人的喜愛恐怕是假的。”維克多毫不客氣，“竟然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受苦。”

梅因沉默片刻，歎了口氣。他合上書，輕輕撫了撫封皮。

“上次你說人造人應該消失。”他道，“那機器人呢？你覺得機器人也該消失嗎？”

“這我不敢說。”維克多答道，“但是，根據機器人計劃，心智機器人是為替代人造人而存在的，他們的處境肯定會很艱難。”

“人類之中也曾有過奴隸。”梅因說，“但你不會認為他們應該消失，對吧？”

維克多怔了怔：“這也能相提并論？人生于自然，甚至可以說是不得不出生。機器人和人造人可是人工産物，而且，他們的出生是功利性的，目的是為人類服務。”

“人工生命也是生命，人工智能也是智能，我認為本質上并無不同。”梅因聳聳肩，“機器人現在是為了服務于人類而生，以後可就說不準了。”

“多久以後？”

“幾百年？上千年？”梅因側頭，出神地望着街景：“你不妨試想一下，假設你的前半生都在被奴役，後半生卻有機會獲得自由。薇利亞作為一個旁觀者，是會想方設法救你出去，盡力縮短你被奴役的時間，還是會恨不得立刻殺掉你，甚至希望你從未出生過？”

維克多再次愣住了。

這種類比非常不合情理，但他竟然漸漸理解了。

殺掉他能夠快速終結他的痛苦，但是薇利亞不會這麼做，因為他還有希望獲得自由。

“薇利亞關心的是你這個人，而我關心的是機器人這個群體。”梅因說，“若幹年後他們或許能獲得自由。我……認為機器人的存在是有價值的，他們有權利感受自己的生命，體會活着的快樂，甚至，尋找生活本身的意義。這樣想有錯嗎？”

維克多無法再反駁他了。

“而獲得自由的前提，就是自由意志。”梅因說，“隻有心智機器人才可能具有這種意志，機器人計劃是必經之路。”

“但……他們被奴役也沒關系嗎？”維克多不由自主，回到了一開始的問題。

“沒有别的辦法。”梅因搖了搖頭，“我曾設想過，将心智機器人單獨投放到某個孤立地區，讓他們自己生活，但這太不現實了。首先，得不到新冕的允準，我就無法獲得足夠的資金和技術支持；其次，機器人早晚要和人類混雜在一起生活，人類也需要時間去學會尊重他們。最初的奴役關系是無法避免的。”

維克多将手肘撐在桌面上，低頭沉思，片刻後擡起頭來：“你怎麼能保證他們今後會獲得自由呢？”

“我會窮盡畢生力量為機器人鋪路。”

“你的一生也不過一百來年而已。”

“藥物、人造器官和新的醫療技術足以将我的生命延續到兩百歲，我不會在這方面吝惜錢财。”梅因微笑着，“而且，盡管機器人獲得自由是個漫長的過程，其中的轉折點卻屈指可數。根據社會現狀，我大概能夠預測轉折出現的時間點，我隻需在若幹個關鍵時刻保持清醒就夠了，其餘時間，我可以在冰凍沉眠中度過，這樣就能使我的壽命大幅延長。”

維克多不知該怎麼評價他。瘋狂？執迷？癡心？

他呆呆看了梅因一會兒，問：“你不會痛苦嗎？你剛才拿我和薇利亞舉例……如果我受苦，薇利亞會很難過。要是成千上萬個心智機器人在受苦，你感受到的痛苦會不會是成千上萬倍？”

“大概不能這麼計算吧？”梅因苦笑了一下，“我會很痛苦。因為我愛機器人。”

維克多看了他半晌，慢慢移開目光。天已經黑透了，街燈一盞盞亮起。

他之前隻當梅因是個不講道理的瘋子。事實也的确如此，一個正常的好人不會謀殺布蘭登，也不會布局引薇利亞入毂。

現在，他卻對梅因刮目相看。這人是個瘋子，但瘋得很純粹，甚至有點惹人同情。

維克多忽然就不那麼讨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