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渠門外大街十四号樓的天台上,劉幸福如臨大敵般護着懷裡的不鏽鋼盆。
史鐵生說:這裡單薄、醜陋、老态龍鐘,很難想象它也曾雄居傲視、輝煌一時。
八年前王陵珊剛來薊城的時候,就居住在這裡。
劉幸福記得那年的夏天格外熱。
太陽光烤得路邊的樹葉都翻了白。晴天白日的,能燙熟雞蛋的路面上漂着沒有實質的水汽。波紋在空中顫動,勾勒出某種宛若通往幽冥的虛幻甬道。
王陵珊站在顫抖的邊界。背着雙肩書包,拎着紅色塑料桶,一身的汗水和土味。
大門她被拉開。她背後的車聲熱浪繞過她奔向坐在屋裡吃盒飯的劉幸福。
“麻煩幫我找間東城區最便宜的房子。不要地下室。”
劉幸福幫她拎着桶,帶她到安化樓看房。
那桶輕飄飄的裝了包洗衣粉,幾個脫了漆的衣架,半個吃剩下的面包,以及夏天無處不在的悶和熱。
“身份證帶着呢吧?小姑娘,我們這是正規中介,你要是沒成年離家出走,那我這房子可不租。”劉幸福不願意把房子租給她。
王陵珊從書包裡掏出身份證和許多證書:“畢業了,來打工。”
二十歲胡說什麼大學畢業?
直到王陵珊翻了個白眼登上學信網,劉幸福才念叨着“報意思”小跑着去打印合同。
劉幸福非常不願意把房子租給王陵珊。
他認為王陵珊很危險。
在劉幸福的認知裡,十六歲就能考上最一流天文專業的孩子,叫天才。電視機裡的天才都是什麼樣兒的?神神經經的嘛。你比如,頭發卷成雞窩,伸着舌頭做鬼臉的愛因斯坦。再比如,又聾又暴躁的貝多芬。總歸是有點不那麼正常。
特别王陵珊的氣場還非常危險。
她往路邊一戳,像來刺殺這座城市。
她因尋找證件而大敞的破布書包裡沒有一本書。
她坐在椅子上等待他的時候,緊緊抿着嘴凝視門外的繁華,稚嫩的眼淵中泅鎖着罕見的不可告人的悲憤。
劉幸福認為她是反社會人格。他給她介紹了自己斜對門的空房子,并暗自背熟她的身份證号。打算送走她之後立刻向街道派出所報備。
誰料想她簽合同時看見“兩押一租”的規則,竟然露出了天真詫異的神色。然後詫異轉為苦澀:“不租了。浪費你時間不好意思。”
劉幸福一瞬心軟:“那啥,缺業績。你要是沒錢,押金我幫你墊了,你把學位證押我這兒。回頭發工資來贖。”
說完就後悔。
無關錢财。
做中介這許多年,劉幸福墊過的押金不止一份。他身無長物,深感生存不易打拼艱難,總想着撞見他人難時幫得便幫。隻不過,墊出去的錢收不回來的居多。
提出墊付租金時,他已經做好了有所損失的準備。他就是擔心她殺人放火。
王陵珊在安化樓住了一個月,走時補齊兩押一租,頭也沒回。
劉幸福懸着的心終于放下,本以為就此江湖路遠。
誰料三個月後,王陵珊回到了安化樓。
那是個周末。
劉幸福端着快餐盒開門,見她站在門口。
她穿着質地細膩的小西服,肩膀挎有一隻貨真價實的CHANEL包,有了都市白領的模樣。
秋日薊城已無熱浪。她一把将他吃到一半的盒飯合上,特别裝逼的扔進垃圾桶:“我發獎金了,走,吃頓好的去。”
劉幸福含着半口飯,眨巴着眼,心疼了一秒剛洗完垃圾桶的自己。他從未想過她會回來,回來請他吃飯。他咧開嘴朝着她笑,并在那一刻生出了奇怪又堅定的責任感。
他們就這樣是朋友了。
八年之後,還是安化樓。
劉幸福走得過于謹慎,腿都不敢擡太高。他死死抱着盆,仿佛破盆裡盛着八年前的陽光。
一秒後,弄巧成拙,趿拉闆踢到地面。
緊接着左腳絆右腳,隻聽盆裡的東西“哐啷”一聲,劉幸福“嗷”一下往地面撲去。
手,橫空出世,英雄般将劉幸福橫腰攬住。
有些事它就離譜!
那年,面具尚未貼合的王陵珊還是二十歲的大孩子。一瓶白酒見底,人就有了熱乎勁兒。她一副初生牛犢的天真,梗着泛紅的脖子滿臉幼稚氣忿:“齊迎亞那富戶嘴巴十二分的賤。”
鬥轉星移,如今劉幸福撅着屁股趴在齊迎亞懷裡。
八年來,劉幸福數次勸慰王陵珊,說人都有毛病嘛,嘴巴賤就嘴巴賤,心善就好,齊總這人總歸還算難得靠譜的。
認識齊迎亞三天,心善的回旋镖深深插入劉幸福後脊梁骨。
堪稱慘烈,截止當下劉幸福已經搞不清自己究竟被罵了一百幾十回。
三天前齊迎亞雖然找他來說王陵珊的生死大事,可是他一說話,齊迎亞就罵他淨說片兒湯話。他洗水果,齊迎亞又罵他成天做沒用的事。劉幸福被怼得發懵,想辯駁又實在找不出恰當的詞句。隻能低着頭希望他快點。果然,看他這逆來順受的樣子,齊迎亞又罵他跟鹌鹑一樣。
短短三天,劉幸福已經被罵出了PTSD的前兆。
齊迎亞問:“想被我一直抱着?”
劉幸福一個激靈,掙紮着快速站好:“不好意思!”
齊迎亞擡手擦了下表面:“不好意思事兒少幹,開始吧。”
這之後大概有兩三秒,劉幸福故意拖延了時間。
劉幸福的盆裡盛有一枚非同一般的犀角。
犀角紋路袅袅黑黃漸變,人工雕篆的花紋上還有久經盤摸的光澤。
他一手摟着盆,空出的一隻手認真摩挲了兩下那犀角。電視上說這是八皖首富潘玉龍的藏品,出自明中期一位叫做鮑天成的手藝人,即使是當年也是千金難求。
摸完犀角,劉幸福擡頭去看文達。
文達的事是王陵珊同他講的。
薊城少有人知,文達本姓潘,叫潘文達,是潘玉龍與原配夫人的兒子。
當年潘玉龍的小三上位,原配早逝。文達撕了戶口本,去姓留名獨自來到薊城。
他與王陵珊相識于微末。
因為有一拍即合的野心。都妄圖吞噬同行的生存空間,改變原有的規則,擠進本不屬于自己的圈子。
過去八年,他夥同王陵珊發動了一場曠日已久的暴動。那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妄圖推翻整個行業在薊城固有鍊條的暴烈行動。
薊城總不乏有才智的草莽英雄,但能像他們一樣闖過萬難最終得以紮根在繁華中心的,很罕見。
他們成為了新貴,被許多人說時運好。隻有劉幸福知道他們之前有多難。
有一回,文達甚至折現了母親留給他的商業街、信托和保險金。可即使那樣,文達也沒有回過八皖,沒有向那個女人和父親低頭。
三天前,劉幸福随口說這事需要一根“能生靈”的犀牛角,文達說他去想些辦法。
再出現時,他從快餐塑料袋裡掏出了這枚犀牛角。
這一趟,文達付出了什麼,除了犀角是否還交換回來别的什麼,劉幸福隻字未敢問。齊迎亞也默契的略過。
一聲脆響。火舌舔上犀角。
劉幸福從褲兜裡掏出一枚疊成三角的紙符,湊近火焰。
紙符是老别頭兒給他的。
老别頭兒說:“你朋友眼睛有問題,不是一般的陰陽眼。裹着久經盤摸有靈性的犀牛角點着它,你就能看到你朋友眼中的世界。”
老别頭兒之前也是安化樓的居民。
他平時在隔壁小區當保安,沒老婆也沒孩子,放假過節喜歡一個人騎上自行車去故宮邊兒上喂烏鴉。
作為鄰居,劉幸福心疼他孤苦,平時買了酒肉瓜果,總順手分他一些,借由聊幾句,希望能稍微排解些他的孤獨。
大約一年前,老别頭神神叨叨的塞給劉幸福這張紙符。不久後便将行李綁在自行車後座,消失在茫茫人海。
當時劉幸福是不相信老别頭兒的。不過是因為不擅長拒絕,才“嗯嗯啊啊”的将紙符揣進羽絨服口袋裡。如今實在走投無路,劉幸福才想起當時老别頭兒的好意。
這些事,三天前劉幸福都對他們講過。
信,大家當然都不信。
可當沒有另外的選擇,老别頭兒的留言又變成了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選項。
王陵珊望着窗外。
在她眼見的世界裡,街上長年飄着晦瞑的煙氣,那是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