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仰頭看那血色巨人：“你可以走了。”
巨人巍然不動。
張斌：“要不你幫我背着他。”
巨人巍然不動。
張斌不再跟巨人對話。思及摸裆哥肯往這山坳裡來，前路必然可以回環出條生路。便自己拖着摸裆哥往山下去。
走了沒兩步，那藤便怎麼都拽不動。回頭一找，發現巨人正踩着抹裆哥。
張斌：“……擡腳。”
巨人巍然不動。
陳悅悅跟郁杭躲在草叢裡憋了半天，紛紛破功。張斌：“出來。你們回頭看看。”
身後，火已經燒上了兩輛車所在的山路。
乘着風勢，幾十米完全夠不成隔離帶。
張斌經曆過山火。火一旦把林子燎着，會飛起來追人。遇上風的時候，火球滾在樹冠上，火勢可以在頃刻間推進幾百米，跳着包抄。若不是這樣，那些經驗老道的消防隊員和守林人怎麼可能常常犧牲在山火中？
“我來。”陳悅悅扛起摸裆哥：“二位，剛剛走在樹上的時候我看到下面有條河不對。”
張斌：“怎麼不對？”
陳悅悅：“感覺不對。信我，那是出口。”
張斌：“先講一下你為什麼要隐瞞死因？”
陳悅悅一愣，搓着他的胖手手：“我，沒……我想救你們。我怕說了之後你們不信我。”
“走着說。”
陳悅悅邊走邊攣縮成焦黑猙獰的模樣：“我是四榮鄉的科員。十四年前龍城山火，二十六支消防隊，連幹部群衆共計兩千多人上山打火。我們四榮鄉離得近，是第一批到，大家都上了。沒騙你們。我真是死于見義勇為。救火！”
“那你怎麼進來的？”
“地府說我壽數七十八，要等到時間才能帶我走。我回過一趟家，把家裡人吓得不輕。後來沒地方去，就回了元寶山。我死在那裡嘛。”陳悅悅動作一大，身上的皮直接崩開，露出裡面黑紅的血肉。
郁杭沒眼看，直說了句：“這外焦裡嫩的。你能變回去嗎？”
“不變了，我能力有限，變那樣子挺費勁的。不變待會說不定還能吐口水救你們。”陳悅悅務實的拒絕：“時間不多了，二位聽我交代。我們元寶山腳下有個苗寨。住着三十多戶苗人，他們懂蠱通靈，時常祭拜我們這些死在山上的孤魂。我跟他們關系挺好。兩天前，苗寨沒有了炊煙。我放心不下去看了一眼，發現原本的苗人都不見了，是一夥生人在寨裡忙活。他們機警，我漏了行蹤，跑的時候撞到了他們的行李，被吸進這裡來。你們信我，下面那個小河是我們元寶山的河，從那裡應該能出去。”
陳悅悅笑得令人心驚膽戰：“待會兒出去，你們幫我救救苗寨裡的兄弟可以嗎？我看出來你們不是一般人。”
張斌看向郁杭。
郁杭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
“算了算了，出去再說。”陳悅悅回頭看了看山火，催促他們。
張斌也回頭。目力所及，明火還有段距離。但那紅色灼熱的氣息，像是地獄熔岩一般，裹挾着滾滾濃煙直沖這邊來。四周能見度已經開始降低。
郁杭一言不發，扛起摸裆哥奔那小河方向跑起來。
等到了地方。
四下裡明火已經起來，體感溫度奇高。近在咫尺的灌木陸續竄出火苗。
郁杭回手探了下摸裆哥的脈搏。
“快點！”陳悅悅用力張斌和郁杭：“到水裡去。這個人又傷了脖子快死掉了。再不出去你們就出不去了。”
張斌把行政外套脫下來還給陳悅悅。
陳悅悅搓着手手：“不用不用。”
郁杭擡腳便往水裡走。
張斌則站在原地：“悅悅你出不去了，是嗎？”
陳悅悅的笑容逐漸生硬：“不是！這個出口一次一個人，我押後。你倆快點兒吧！”
“他們隻想要我的皮囊。”張斌拽住郁杭：“出口必定設有限制。鬼魂靈體出不去。不該這樣嗎？”
“隊長，他自己決定去死。”
“有辦法嗎？”
郁杭想答沒有，結果褲袋裡的手機突然燙得要命。掏出來還沒仔細看，竟被陳悅悅搶走扔到水裡，“嘶”一下冒了煙。
郁杭：……
陳悅悅：“它，它要炸了，為你好。快走吧。十幾萬的裙子都買得起，手機算什麼？”
郁杭：“我冷靜一下。”
郁杭不喜歡多管閑事。
但他這具身體是為了多管閑事而定制的。
“五胡亂華的時候你在人間，你是看着愍度和尚南下的吧。”灰先生大限将至的那個晚上，拉着郁杭上了升州的舊城牆。
說來奇怪，大城市、旅遊區，天剛剛黑下來城牆上就沒有人也沒有燈了。到處都黑黢黢的，兩個人坐在城牆上，并肩看秦淮燈火。那時，他們已經很久不能這樣平靜相處了。
郁杭不屑：“排得上名号的和尚裡沒他名字。”
“老子是問你，在逃避什麼？”
“我逃避什麼了？！”
“你明知道愍度那憨批的狗屁“順其自然”是錯的，卻天天将它挂在嘴邊。”
“這一點哪裡有錯？有了因果不都得被牽扯進輪回裡去？順其自然得自由。”
灰先生從随身的塑料袋裡抓出一把瓜子：“坐過那河上的香船嗎？”
“昂。”
“那你他媽明不明白啊？和尚的眼睛，看不見船上姑娘的大白屁股，那種‘瞎’那叫涅槃寂靜，能成佛。可和尚那兩隻眼睛看見了。見了，又唧唧歪歪。說自己說‘老子雖然看見了，但老子不要招惹因果，老子要舍去執着，老子要順其自然。’哼！那麼美的屁股，不敢上去掐一把，這他媽叫孬！”
“你一道士天天叨逼叨逼和尚的事，你不累？”
“滾，我這兒為你好呢。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是破幻，是境界。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是執！你心有所執，卻不敢正視。”灰先生氣得連磕了好幾個瓜子：“呸！妖不妖僧不僧，時時勤拂拭，累死你特麼也擦不幹淨。”
“人之将死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話？北宗勢微也不能這樣被欺負，萬事有因果，你說話這樣惡毒當心下輩子投胎成人家山門前的一條中華田園犬。”
“别打岔！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灰先生吧唧着嘴，一邊啐着瓜子，一邊眯着他混濁的眼睛：“老子欠你個情，今天送你這句話算兩清。西子湖畔，你沒遁出三界，就是心裡眷戀人間。非賴上我請你喝可樂。嘴上逞強沒甚用處！唐小子在那兒，你現在不去争取，回頭等你想明白，人早死球了。”
“為了一段不确定的關系，牽扯出來無盡的麻煩事。很愚蠢。”
“無為亦負如來也！老頭子言盡于此。你自己着量辦吧。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就死了，我管不了你了。”
彼時人間亡魂滞留日久。
盛世經不得陰兵引魂。地動過後，各界能人都忙着送魂，許多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為此熬得蠟炬成灰。灰先生死後，郁杭考慮了一陣，才定制了這具一次性的肉身。
他于峨眉金頂抽筋剔骨堕的人道。為了某人那句：“為人間出份力。”
張斌等到氧氣都快要被火燒得盡了，才聽見郁杭輕輕答了聲：“有。隊長也出一份力？”
“好。”
郁杭甩手将摸裆哥面部朝下扔到水裡。
張斌剛想說他就感覺自己變輕了，像一縷煙飄在空中。定睛一看，自己半個身子已經離開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