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回到蕭喜安置在外的屋宅時,鐘點已經行至夤夜,黑暗淵薮,天幕上的月已經升地足夠高,蕩開月色,散開的光暈圓晃晃,由臉盆般的大小變成了一隻吊在最頂端的明晃晃的金币。
三人進了屋子後,也沒有什麼心情點燈。倒像是故意讓這股深夜裡的郁悶深沉籠罩在眼底心底,靠着這股力量,維持着冷飕飕的涼意,讓心情跌落谷底,毫無起色。
尤其是芍七和蕭喜,他們都試圖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所認為的罪惡和愚蠢。
朗月明白大家的心境,蕭喜和芍七都與柳芊芊有過不少交集,而且對于自己能夠幫助柳芊芊改寫命運的目的充滿希冀,而今不過在一日之間,柳芊芊的身亡對于他們的打擊足以壓垮先前的鬥志。
而他自己因為本就不近外人,與柳芊芊的交涉不過隻是初見之時對于“雙玉”的讨論,他對她的印象也在不知不覺間停留在了初見時的一面。所以對于柳芊芊身亡的事實,他還未有像另外兩人那般失魂落魄的狀态。
但,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誰都不願意看到原本鮮活的生命被肆意摧毀。更何況,在某些層面上講,柳芊芊的遇難與他們也扯不開聯系,讓尋常的百姓牽扯進未知的力量裡,也是仙機門的大忌。
加之方才過度動用水龍術本就消耗了他甚多體力和精神,缺水的狀态也讓他的喉梗處幹澀地發痛。
所以,朗月至今一直保持着沉默,沒有什麼動作。
蕭喜鼻翼發抖,也是一聲不吭。
芍七原本也是默着的,但還是遏制不住翻湧在心頭的熊熊烈火,他忍耐許久,一時摒不牢脾氣,便怒地捏緊拳頭捶了一把桌子,起身跨步出去。
朗月蹙眉,看着芍七的背影,喊住他:“這麼晚了,還去哪兒?”
“心裡頭悶,出去透透氣,”芍七踏出去兩步後,又頓了頓,補道,“放心,我不會再給你們添亂了。”
他的話裡,怒氣之下含着愧疚和悔恨。
朗月默了默,等回神後,芍七已經不見蹤影。
朗月斂了斂眸色,轉看向蕭喜,還是輕聲喚了她的名字:“蕭喜,不早了,還是快些休息的好。”
說罷,他起身要離開。
蕭喜怔了怔,趕忙抓回了剛要從她身邊抽走的衣擺,她許久沒說話,忽地啟聲時,嗓音有些幹啞:“先别走,我……我心裡難受。”
朗月垂眸看她,夜色朦胧,他隻能依靠外頭漏進來的幾縷清斂的月色,看到蕭喜耷拉着的頭頂。
烏發繞着月光,宛若銀霜。
他有些錯亂,思緒如潮,眸光微動之間,他忽起一陣沖動,一陣想要為眸中之人撫平烏發銀霜的沖動。
這種沖動,是情不自禁的。
他的手将要伸了過去,發頂之上,他的尾指被一縷青絲勾地輕癢。他倏而驚醒,眸色慌亂,趕忙收回将要越矩的手,轉而拉着衣衫,将其從蕭喜的手心裡抽回。
他斂了斂聲:“好,我先去倒些茶水過來。”
“嗯。”蕭喜乖乖地點了點頭。
不久後,朗月提了壺熱茶,盞了兩杯,任由月光襯托青煙,扶搖而上。
蕭喜愣愣地看着青煙幾縷,心裡頭居然好受了一些。
她歎了一口氣:“柳芊芊一直堅持到了把蘇且光托付之語告訴我們的時候,她,很厲害。”
“什麼?”朗月側過頭看她,有些訝然。
“我仔細梳理過,造就今日一番噩夢的幕後之人而今就在蘇府祠堂裡。她說,蘇家的人都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黑霧深處藏着一把封印之劍,裡面的怪物将要出世,滄淩城的血蠕給他帶來了無數的戾氣,已經攔不住了。也就是說,滄淩城的血蠕的确是怪物親手造成的。”
蕭喜繼續說道:“柳芊芊好似故意沒有将雙玉帶在身邊,今夜,她提過,讓我務必将此物帶到祠堂,此為卿卿……不,蘇且光之托。他還有最後的事情要托付于我們。”
“雙玉……原本就是蘇且光的所有物。古書曾載,含怨之人死後化為殘魂,若心志足夠強大,殘魂将有一次機會附身孩童重見于世,存留時間取決于心志強大的程度。蘇且光本已淪為為殘魂,他要見我們……隻有燃燒魂火一種途徑了。”
“燃燒魂火為何要雙玉?”
“還記得之前柳芊芊與我們說過的話麼?她路遇歹人獲救後撿到了雙玉的另一半,曾遇一老婆婆,對她說過,玉上殘留非人氣息,不然柳芊芊之前也不會毅然決然地認為故人是妖一說。”
“畢竟她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人居然淪為了一縷殘魂……”蕭喜喃喃,面色沉沉。
“所以,那塊玉上本就殘留了蘇且光的殘魂氣息。除了那對雙玉以外,就算還有其他殘留氣息的遺物,被困在蘇府之中,我們也取不到。燃魂火,必然要燃玉。隻是……蘇且光自此之後就算是淪入鬼道,永世不可超生了,究竟是什麼讓他有這般決絕之心……”
“是情,是義,是愧。”蕭喜閉了閉疲眸,續道,“他對柳芊芊含情,所以才屢屢助她,甚至不惜代價利用我們;
他是少年将軍,對天下生靈有義,自是不忍滄淩城落得曾經慶陽鎮般的下場。
柳芊芊的遺言和之前她尋找故人的事情讓我知道,蘇且光一直對她隐瞞着身份,替名蘇元卿,是為一愧。
蘇且光死後,也從未想過自己的死居然連累了柳芊芊的未來,真正的喜歡,從不是強求愛人殉情,那是自私,此乃二愧。”
“已經過去了。”朗月啟口,試圖用自己拙劣的話術安慰落魄蕭索的蕭喜。
“是啊。”蕭喜彎了彎唇角,别過臉去,看向外頭。
朗月看着蕭喜,她的面迎門外的清風明月,有着不可方物的清靈,卻帶着的冬青般強忍風雪的堅強。
到底是經曆了許多嵯峨歲月,沉澱了許多鮮有人知的心事,才能鑄就了如今的蕭喜。
堅強,理智。
但在厚土之下也埋着脆弱的心思,今夜,亦可得見。
強忍的堅強……朗月終是覓到了最為合适的形容。
朗月實在不願意看到蕭喜習慣于用如今這樣實在别扭的堅強,亦或是尋日裡的不成正形來掩埋厚土,埋葬脆弱,和更為真實的自我。
可,就是蕭喜這般的模樣,朗月已經快要數不清自己到底見了多少次。
實在令人心疼。
“蕭喜,”他喚她。
他心中酸澀,可開口之後卻倏地後悔,嘴裡卻遲遲緩不過來,也不知究竟要怎麼說。
“嗯?”蕭喜回過頭來看他。
“……沒事。”忽地對上她的清亮的雙眸,朗月有些慌亂。
“對了,柳芊芊最後還交代了一句話,但是意思含糊,到現在我還不解其意。你懂得多,不如幫我解一解。”蕭喜道。
然而就是這一句岔開的話題,于朗月而言像極了一場及時雨,能解了他的尴尬,緩了他的焦亂。
他重新正色,問道:“什麼話?”
“記住,一定要借亡魂之力重新封印……”蕭喜将柳芊芊的末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出來。
“亡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