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瑄十年的暮春,天氣格外反常。
一場雨從清明下到谷雨,從奉川下到禹州,都未有絲毫歇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攪得天地一片混沌。
天幕如同一張濕潤的巨網,緊緊籠罩着層巒疊嶂,一間山寺在雨霧中若隐若現。
“咚咚——咚咚——”
淅瀝的雨聲中參進一陣陣敲門聲。
薛南星單薄的身影蜷縮在寬大的蓑衣裡,門檐上的雨簾連綿不絕地打在鬥笠上,一滴一滴滾落下來,仿佛刻漏,在不斷催促着什麼。
“小姐——”
薛南星聞聲回頭,忙問道:“怎麼樣?”
“小姐,你猜的沒錯,官道果真因山泥傾瀉被封了。咱們把馬車棄在龍門縣驿館,那些官兵隻會以為我們在龍門縣,斷不會料到我們已冒着暴雨翻野道到了這裡。”梁山跺了兩下腳,蓑衣上的雨水如亂珠跳下。
“嗯。”薛南星颔首,可眼底的憂慮仍未消散。
這障眼法糊弄尋常衙差倒還行,但若是影衛司,怕是沒那麼容易。
她雖不确定離開驿館時看到的那些影衛司目的為何,可龍門縣隻是距京百裡的小縣,聖上直掌的影衛司突然出現在此,其中必有蹊跷。
“咚咚——咚咚——”又一陣敲門聲打斷薛南星如麻的思緒。
她回過神來,後退半步,仰頭凝視門楣,纖長的睫羽沾滿了細小的水珠,透過氤氲的水汽,這才看清寺廟的名字——修覺寺。
突然“吱呀——”一響,門緩緩拉開。
一個小沙彌探出頭來,臉龐稚嫩,眼底閃過些許戒備。
梁山舒了口氣,上前一步,恭敬地合十行禮,“小師傅,我随自家公子趕路去京城,不巧遇上連日暴雨,山泥封路。想在此借宿兩晚,待山路暢通後再上路,還望小師傅行個方便。”
小沙彌眉頭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兩人。
左側這人青衫玉簪,是位面容俊美的少年,盡管發髻有些淩亂,幾縷青絲輕拂在額前,顯得有些狼狽,但依舊沉靜從容,頗有修竹之風。右側那位身材魁梧,面容樸實,一副質樸可靠的模樣,顯然也并非兇惡之輩。
可今日早些時候,寺裡烏泱泱來了近十人,說是京中貴人,不得怠慢,客房一下全住滿了,連柴房裡都住了侍衛,哪裡還有多餘的地方給這兩人。
小沙彌思索片刻,為難道:“施主,寺裡沒多的禅房可以安排了。”
“啪——”的一聲,門再次關上。
梁山的五官瞬間皺成一團,低聲嘟囔:“莫非真要在那馬棚躲雨不成?”
薛南星沒來得及應聲,忽覺脊背一涼,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盯着他們。
她猛地回頭,左右四顧,除了淅瀝的雨水和缭繞的霧氣,視線所及之處,一無所獲。
困惑之際,身前的門意外地再次打開,門後又探出小沙彌稚嫩的臉。
他輕聲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本寺東偏院尚有一處廢棄的禅房,雖雜草叢生,久未有人居住,但也算是有瓦遮頭。方丈說,若二位施主不介意,可暫作避雨之所。”
梁山聞言大喜,“太好了,多謝小師傅。”随即轉身沖進馬棚,牽起馬車,依着小沙彌的指引,将馬車安置妥當。
二人前腳剛跨過門檻,一道破空之音伴随急促的喘息,從角落中迸發而出:
“千手一破,水溺火焚,土葬殘軀,永無安甯!”
一道衣衫褴褛的瘋僧閃現,仿佛從地底的陰影中掙脫而出,帶着不可名狀的狂亂,直撲薛南星。
梁山飛身上前,環抱住那狂人。
小沙彌見狀,駭得不輕,驚呼一聲:“了能師兄!?”遂又轉身大叫:“了悟師兄——了悟師兄——”
那狂人力大無比,稍息片刻,又突然沖破梁山的阻攔,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攫住薛南星的手臂,撕扯着嗓子喊:“東偏院有神靈,你們冒犯神靈會遭天譴!”聲音顫抖,帶着不可抑制的恐慌。
薛南星和梁山隻覺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直沖腦門。
二人對視一眼,眸中盡是驚疑。
不多時,一位僧人匆匆趕來,箭步沖上來攬住那狂人,溫聲安撫道:“了能,了能,是我!了悟師兄,别怕别怕,沒事的。”來人厚唇圓鼻,模樣敦厚和善。
了能見到他,眼中驚恐漸散,情緒平複下來,怔怔地站在原地,雙目渙散,如行屍走肉。
那人松了口氣,雙手合十,垂首向薛南星二人道歉:“貧僧了悟,見過二位施主。方才實在抱歉,師弟了能因患有癔症,常常發狂,言語無狀,吓到二位施主,還請莫要見怪。”
薛南星注視着眼前的瘋僧,他頭頂一件破袈裟,臉上泥水斑駁,仿佛剛從墳墓中爬出,難窺真容,兩邊手腕各一道血痕,可見皮肉外翻,他竟不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