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忠隻覺得薛南星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灼穿,他突然起身,厲聲喝道:“你别再問了!”
一瞬間,屋内靜得出奇,夜色昏暗,外間的風聲不知何時也停了。
沒有風的侵擾,香案上的燈芯燒得肆意,很快就觸到了燈油。屋内陡然暗了下來,隻留一點兒光亮,照得二人的臉半明半暗。
薛南星蓦然站起身,走到香案邊,撚起一旁的銅簽,挑出燈芯,“如果事事藏在心裡,人是無法往前走的。如今我心中隻剩這一點光亮,若不趁燈油燃盡前連根拔起,如何等得到天明?”
“小姐,星兒長大了。”過了許久,程忠終于開了口,“我認定是他,因為他十年前就曾經痛下殺手!因為老爺決定回京就是為了查明此案!”
……
“康仁十二年,黃河泛濫成災,災民流離失所,餓殍載道。然而,廢太子為讨先帝歡心,在先帝壽辰之際,獻上一把‘五谷豐登’的華蓋,企圖用一派虛假的豐饒來粉飾太平。彼時,作為内閣次輔的老爺,不願見到先帝被蒙蔽,毅然決然呈上一幅千裡餓殍圖,為蒼生百姓發聲。可那廢太子煽風點,先帝怒極之下,将程家上下十三口貶為奴籍,流放蜀中。小姐當年雖已嫁人,卻不忍見老爺孤苦無依,決然與姑爺同行,帶着年幼的你共赴蜀中。但廢太子竟然狠下毒手,将程家趕盡殺絕!”
“記得啟程那天,星兒你哭鬧着要吃桂花糕。城外荒涼,哪裡尋得桂花糕?老爺無奈,隻好帶你去摘桂花,小姐擔憂你們的安危,命我随行。也正是因此,我們三人僥幸逃過一劫。”
他聲音微頓,手指蜷緊,将憤怒狠狠嵌入掌中,“我們返回時,隻見程家十數口人已慘遭殺害,小姐和姑爺被活活打死!那些畜生,他們把屍體堆上馬車,連人帶車推入山崖,意圖毀屍滅迹!”
“我一路追上去,親眼看到,領頭那人的腰間挂着宮中禁軍的腰牌!彼時東宮雖已失勢,廢太子卻掌管禁軍衛多年,仍能調得動禁衛軍。能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太子,還能有誰!?”話到末了,程忠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憤然起身,恨不得将那廢太子生吞活剝。
片刻後,他情緒稍緩,聲音突然沉下來,“後來老爺帶走了你,我則四處尋覓小姐和姑爺的遺骸,直至五年前才在奉川重逢。據老爺所言,你們離開後,你突然大病了一場,小半年後才痊愈。也是那場病後,你便不記得那日的事了。”
薛南星讷讷地張口,卻發不出聲,腳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直到整個人隐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這些年,她與程啟光之間仿佛形成了某種默契,對于爹娘的死,他不說,她也不去問。她記得爹娘如何教導她,疼愛她,卻不記得他們因何而死。
可就在一瞬前,程忠的話颠覆了她的記憶。
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不是因為她太小了不記事,而是她忘了,或者……是那些事太沉太重,她不敢觸碰,藏起來了。
“快、跑——”
“爹!娘!”
“星兒,别出聲!”
“唔——”
聲音雜亂似細針,一根又一根紮入腦海。她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幻覺,隻覺得心裡像被灌了冷鉛,墜着她直往下沉去。
“星兒,星兒……”程忠顫抖的聲音,在此刻顯得異常悲涼,“都是我,是我不好!我就不該告訴你!”
“砰——”一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夜風将起,短暫的沉默後,黑暗中再次響起腳步聲。
薛南星緩緩靠近,跳動的火光映入她的眼裡,将她的眸子襯得格外清澈,“不,你應該告訴我。我已經貪晌了十年的幸福,早該醒了。”
“我流的是薛家和程家的血,立的是投身法曹之志,若是蠅營狗苟,逃避一生,又怎麼對得起他們!”她再次轉眸看向程忠,目光裡早已卷起千層濤瀾。
“所以,外祖父突然決定回京,是為查案?提前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和姓名,甚至連戶籍、過所都已備好,就是為了護我周全?”薛南星憶起離京前種種,突然恍悟。
“嗯!”程忠回道:“老爺收到京城舊友的來信,信中提及找到了小姐和姑爺的遺骸。所以他才想回京,親自驗骨,沉冤昭雪。可此行兇險,老爺必須先讓你與當年的‘薛程’兩家毫無關聯。”
“你可知道那人是誰?為何你多年追尋無果,卻在此刻被他人尋得?”薛南星切切追問。
程忠搖頭,“老爺未曾言明,但想來應是可信之人。或許,這消息不慎外洩,被那廢太子的餘孽得知,這才招來殺身之禍。”
如此聽來,似乎說得過去了。可那澄心堂紙的指向太過明顯,她反倒心生懷疑。
據傳,景瑄帝即位之初便大舉清剿太子餘黨,親手斬殺慎王。其手段之狠厲、行事之果斷,令朝中上下皆如驚弓之鳥,人人自危。如此徹底的清洗,想必經年累月之下,太子餘孽已被連根拔除。而前廢太子雖留得一命,但在景瑄帝鐵腕統治下,怕也隻是苟且偷生,恐難以再掀波瀾。
可若是有人借廢太子及其餘黨之名作祟呢?
“星兒,你不會想……?”程忠清楚,薛南星接二連三發問,心裡定是有了主意,可又不忍見她深入險境。
薛南星卻露出許久不見的釋然,笃定回道:“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外祖父給我‘耿星’一名,正是希望我能撥開雲霧見青天,我豈能有負于他。”
分明是一雙楚楚動人的杏眸,卻早已沒了尋常女子的柔情,隻剩如炬的目光,堅毅而倔犟。
程忠仿佛見到小姐十年前的模樣,心知勸也無用,便不再多言。
……
夜色漸濃,薛南星向程忠辭别,“我爹娘的遺骨還請師父繼續追查!此案既是牽涉到十年前,又與大晉皇室有關,要查起來必然不是易事,日後難免深入險境。此處要替外祖父保住,我不能留下。”說完,便踏出門外。
“那你要去哪兒?”程忠輕喚一聲,卻沒有阻止。
薛南星腳步一滞。
是啊,她要去哪兒?她能去哪兒?從前饒是輾轉奔波,好歹有個落腳之處,眼下這一走,她竟不知該去往何處。
她擡眼望向夜空,适才那輪新月已隐入梢頭,長夜漫漫,隻得寥寥星光……
【注】出自北宋文人梅堯臣:“滑如春冰密如繭,把玩驚喜心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