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回家母親說雯錦最近忙,可能不經常回來。魏乙甯點頭,扶着牆回房間,悄悄用血壓計量血壓,摘掉聽診器,在紙上寫下一組數字:157,101。
大字型躺在床上,順手抓了個枕頭抱在懷裡,留着孔雯錦頭發的味道。狠狠吸了一口氣,喃喃:“照顧好自己。”
閉眼後,腦子裡卻浮現孔雯錦幽怨的眼神:“你的意思是,除了性别、年齡,除了家庭、社會,我的優秀也給你造成了壓力,我讓你自卑了。”
“有時候我覺得你愛我,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們不算愛情。”
“我也會想我們這種情況到底是愛,還是需要和依賴。”
張毅恒吃瓜:“小妹那個長得像外國女的平胸朋友說讓你把小妹當童養媳。我覺得行。再學點自欺欺人的本事,勇闖天涯!”
劉靜歌憐憫地說:“甯哥哥您辛苦了!不過,阿雯也辛苦,您真的要疼疼她。好像她唯一的坎坷就是這段感情。”
沈曼和自己對視:“的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無法反駁。于我而言,随着心走固然容易出問題,卻也值得。代價,自然也付得起。”
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回到老家屋子,爸爸擡手一巴掌,媽媽摔倒在地,媽媽落了淚,眼神裡滿滿委屈與不甘,卻沒有争辯還手。小魏乙甯哭喊着擋在媽媽面前,聲嘶力竭:“不許打我媽!”
“奶奶希望我是男孩子!我是男孩子也可以保護媽媽!”
伯父魏高居高臨下看着小魏乙甯:“乙甯,你從小就懂事,如果你爸媽離婚,你知道要跟誰吧?”
伯母袁曉紅拉了她的手:“乙甯啊,你爸媽離婚苦的就是你了呀!你得勸勸你媽讓她别跟你爸計較。”一邊又和魏高說,“那句話怎麼說來着?父愛則母靜,母靜則子安,子安則家和,家和萬事興。”
姥爺躺在搖椅上曬太陽,見魏乙甯回來,眼角有笑意,拉着她寫毛筆字,寫下一個大大的“忍”。
老年癡呆的爺爺顫顫巍巍走到三輪車跟前,手臂顫抖卻笑得開心:“爺爺帶你去地裡摘黃瓜。”
奶奶躺在棺材裡,魏乙甯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放聲大哭,默默垂淚一會兒就“恢複如初”,心裡有些難受,但哭不出。旁邊的孔雯錦一邊哭着還要一邊接待來人,小小年紀,左右逢源,不愧是她啊。
帶着光環、一身魅力的孔雯錦洗過澡含羞帶怯地走到自己面前,浴巾半遮半掩,魏乙甯抱起她,剛吻上她的唇。一顆頭探過來,竟然是父親魏遠!
母親跪地哭泣,父親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大罵“不要臉”。吵吵鬧鬧間,魏高來了,陰沉:“乙甯,你沒有胡鬧的資格。”孔雯錦也未能幸免,魏高打她後徹底爆發:“你太讓我失望了!”孔雯錦的衣服沒有穿好,這一打摔到地上,浴巾敞開,春光乍洩,所有人都看到了。
“都别看!别看!”魏乙甯驚慌失措脫了自己衣服替她遮。情急之中,越發喘不過氣,天旋地轉,心率監測儀滴滴滴響起,病危通知,紅色警報……
樓上“咚”地一聲。魏乙甯被吓醒,驚魂未定,久久緩不過勁兒。
想起夢裡情形,苦笑:“這種夢,還要夢一輩子麼?”拿出日記本坐飄窗上。
[我對這份感情的态度并非無所謂,并非言聽計從。但不知為何,心裡這樣想,做的時候卻變成無所謂。我喜歡那姑娘,真心真意。多年的心魔夢魇也曾因她改善。随着她年齡增長,随着我身體漸弱,我知道,不能再粉飾太平,不能再沉溺了。我又退縮了。我在耽誤她。分手,該嗎?從心底抗拒吧,一說不能,二說,不願。能解脫麼?如果有選擇,我想好好和她走下去。現在,我把主動權交給她,一切聽她的。
以前,經常因為想到自己這輩子都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而郁郁寡歡,看到别人家庭和睦,看到别人結婚生子,總覺得凄涼。我是個悲觀的人。可我又總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總相信,我會幸運。
可是啊,有些生活,過不了就是過不了。已經擁有的,算最好的吧?
曾經周姐說,取名王幺兒是她爺爺希望她夭折的意思。因為他們想用女兒的命換來一個男丁。世界上居然有這麼惡毒的名字。那一刻,我對她的心疼達到頂峰,想擁抱、保護她,想讓她開開心心,再沒有那些苦難。
我從不敢想如果當初雯錦遇到壞人會怎麼樣。看《素媛》的時候,再看看還在寫作業的她,慶幸很久很久。
周姐說,我給了雯錦第二次生命。聽到這句話,我笑了。
她可能不知道她女兒多厲害吧?我不喜歡假設過去,但我深知,即使沒有我,隻要雯錦活着被普通家庭收養,在哪裡都能發光發熱。
兩年補不完一個學期的理科,她随随便便聽幾句講解就能舉一反三牢牢掌握。她是天才,我是笨蛋。天才不需要勵志,笨蛋沒時間勵志。好在我在初中種下的種子,經過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因為她,我願意找一個借口努力,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學,不夠聰明用體力來補。我收養了她,老天給我記了功德,所以正正好好,隻有那一年廣電招退伍兵,讓我趕上了。如果我晚當兵一年,如果我沒有當兵,都不會有現在的編制。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有好運氣。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沒有這樣的運氣,存在“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我曾經也覺得自己很苦有過自殺行為。現在想想,的确幼稚了些,我比那麼多人幸運、幸福太多,應該珍惜。無論這一切是因我自己本身還是因為那一個善舉而改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當下。
團圓,幸福。生活順利,親友安康。而我和她,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成家,立業,執子之手,白頭如新。
作為一個大俗人盼望的、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我心裡的結局。
人生無所謂幸與不幸,隻是兩種不同境遇的比較罷了。
再次把球踢出去。接球傳球,甚至離開球場,我都無怨言。我給自己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和美花園。張毅恒曾經的房子,如今歸在沈曼名下。原本不打算留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傷心地,無奈天不從人願。一則收到醫院調令可以回歸原位,和美花園地處市中心鬧區,與市醫院相近;二則,茶幾上放着兩道杠的驗孕棒與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化驗單。沈曼跑到衛生間幹嘔半天,擦過嘴後靠着冰冷的牆。
自己的擔心與猜想,應驗了。
想喝酒,拿着酒瓶始終沒開啟。沈曼窩進沙發裡,手指劃在“張毅恒”的名字上,又劃到“雨菲”、“小錦”,最終劃到“乙甯”,熄屏,淚水奪眶而出。
擺在客廳的結婚照已經收起來了,走到櫃子前取出,相片裡的張毅恒身穿中山裝手持折扇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歡笑,而自己身穿旗袍,眨了一隻眼,抿嘴淺笑,輕輕揪着他的耳朵。
相冊,西式婚紗與西服、中式鳳冠霞帔與狀元袍,各種各樣的表情姿勢,或誇張或羞澀。當初,兩個人都是開心的吧?
因為怕自己折騰勞累,他把婚禮定在A市,而他作為男方的親戚隻能從S城跑來,張家那邊起先不願意,他巧舌如簧從中斡旋,最終男方親戚高高興興帶着祝福參宴;因為怕自己應付不來龐大而複雜的人情關系,他獨自面對那些人,虛與委蛇,任勞任怨,把自己護得周全;因為怕自己沒有安全感,他交手機、交工資,帶自己去他單位,刷臉取了配槍放在自己手裡,句句感人,聲聲動聽,真誠地發誓:“不負祖國不負你。”他那麼驕傲地牽着自己的手站在同事面前,光明正大向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響亮介紹:“這是我張毅恒的官方認證,瞧見多漂亮了嗎?老子以後有人管,有家室了!”無比得瑟自豪。
像個神探,經他手的案子沒有解決不了的,他還會幽默風趣地給自己講一些平時接觸不到的東西;像個英雄,在别人被欺辱的時候關照保護挺身而出,在自己被糾纏的時候大顯身手,碰見醫鬧,他脫了便服外衣露出警服替自己解圍,還說什麼制服誘惑皮膚壓制;像個鐵憨憨,為了逗自己開心,傻乎乎地倒立着用腿比心,學藝術的看了怕是要氣死;像個父親,像個孩子,時而成熟穩重胸懷寬廣,給自己以堅實的力量,時而玩世不恭古靈精怪,讓自己哭笑不得隻好念兩句阿彌陀佛……
可這小子,怎麼能……
甜言蜜語天花亂墜,海誓山盟過眼雲煙。愛得轟轟烈烈刻骨銘心,卻南柯一夢慘淡收場。
“招惹我做什麼?”沈曼抓相框的手指發白,抽噎着,強忍着淚水沒讓流下。
“我放下所有自尊與高傲、放下所有姿态與身段和你在一起,願意嫁給你。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我,又懷了你的孩子。
會是之前的寶寶重新回來了嗎?
你以為我是個狠心的母親吧?
你怨我吧,恨我吧。
那個孩子,我欠他的。可我,不想他生來殘疾。我不想給他一副殘疾的身體,他沒有選擇,我有。
這個孩子,我想生下他。取名張念,男女都好,如何?
不。你已有新家庭,如此怎能安生。
那便,沈念章,如何?
我好想你。
張毅恒。
這樣的結局不曾想過,卻在某個夢裡預示着。
我,撐得住。
你可曾聽說過,不可抗拒的命運、生不逢時的愛情?”
蒼茫大地,銀裝素裹。幽靜湖畔,人影一雙。打雪仗,張毅恒與沈曼相愛相殺,他心疼她,隻用小雪球甚至隻一捧雪花,不痛不癢。她很久才捏出一個,還要捏成心形才肯投擲,每次都能精準地打中他的臉頰,好像他是故意的。
兩個人手牽手,他說:“此刻與卿同淋雪,此生必然共白頭。”
若能與君共白頭,天各一方也,無他求。
萬家燈火,炒菜聲、啼哭聲、歡笑聲、吵鬧聲,似乎家家戶戶都在熱火朝天地生活着。
不一會兒,一戶人家傳出鋼琴聲,琴中深沉的感情,每每向人訴說着不可抗拒的命運與生不逢時的愛情,原曲的歌詞寫: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邊新月如鈎
回憶往事恍如夢
重尋夢境何處求
人隔千裡路悠悠
未曾遙問星已稀
請明月帶問候
思念的人兒淚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