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過程并不好受,因為宋之珩在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身體線性變差。他夢到自己就要死了,于是在最後的時間裡去看了長生樹,是他起程踏上了祈福的旅途。
比起揣着定時炸彈日複一日惴惴不安地猜測它何時會爆炸,夢裡的他更願意在生命的盡頭去看看沒看過的世界。
兩千裡朝聖路,光是在颠簸的蒸汽火車上就坐了幾天幾夜。
茫茫荒草地綿延幾千裡,火車轟隆隆地一路向北,野草搖曳。望見飄揚的五彩幡旗時已在火車上坐了好幾個晝夜,與此同時颠簸的心裡才終于有了對朝聖二字的實感。
路途上車窗一直開着,山風呼嘯兜着圈子地鑽進狹小的駕駛室裡。他把頭探出車窗向後望,發現自己人生的十幾年才真正地同他道别。無垠的草原在不斷退後,隻剩下經幡随風飄舞的聲音和汽車鳴笛。
司機師傅總是一隻手搭在車窗上,遇到朝聖的人他就擴手會朝他們喊:“紮——西——德——勒——”
風把他渾厚的聲音傳出去很遠,聽到的人們會笑着,同樣對他喊上一聲,紮——西——德——勒——
宋之珩問他,紮西德勒是什麼意思。
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牙,他說,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很好的祝願。
宋之珩聽完點點頭,也學着他的樣子,擴手朝外大聲地喊:“紮——西——德——勒——”
他的聲音被吞沒在卷着狂風的漫天黃沙裡,又不服氣地又一遍遍大喊:“紮——西——德——勒——”
與此同時他的心底卻響起一個名字
——程澈
然而喊這麼大聲的心酸結果就是,他的腦袋突然缺氧似的暈眩起來,扒着車窗吐得眼冒金星。司機師傅急急忙忙停車問他要不要緊,他擺擺手說别緊張,我不是高反,是老毛病。
司機的目光突然多了幾分憐愛,整個臉都皺着,問宋之珩既然這樣幹嘛還一個人來。
宋之珩搖頭笑了笑告訴他,想見見沒見過的世界,想替一個人祈福。
師傅聽完哈哈一笑,說祈福的話那确實來得對。
他眉飛色舞地同宋之珩講,這條國道通向岡仁波齊,圍繞岡仁波齊一圈可以洗盡一生罪孽,轉十圈可在五百輪回中免受地域之苦,轉一百零八圈就可以得道成佛,靈得很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都一下子亮起來,他布滿褶皺的臉頰好像也一下子有了光彩。宋之珩明白這或許就是信仰的分量。
他的心情不由地被他牽動,很配合地說了句,那太好了,希望神山也能聽到我的祈願。
他說一定會的,雪聖會保佑他平安順遂。說完他随手擰開收音機,電台裡的女聲恰好輕柔地念到倉央嘉措的詩。
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
任你一一告别。
世間事,
除了生死,
哪一樁不是閑事。
他心情很好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調,車子輪胎不斷碾過被吹到公路上小石粒,宋之珩擡眼再看時,車外的景物已經變成被雪覆蓋的岩地。耳旁時不時會傳來經幡被吹的嘩啦作響的聲音,他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直到車子開到公路盡頭,他替宋之珩開了車門,又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說,小夥子,接下來要自己走了,祝你得償所願。
他的狀态大不如前了,可當他人背着包踏上這片土地時,卻感到莫名的輕松。向熱情的司機師傅揮手告别,轉身去走他朝聖的路。
這一路很長,他見到很多穿着五彩棉布裹服的藏民,遇到了來自天南海北的遊客,也看到很多三步一叩首,靠一雙手腳生生跪完朝聖路的虔誠信徒。
他也合手躬身,希望神明也能看見他的心誠。如今他不敢再奢求曾經那個不切實際的願望。他隻虔誠地拜,他說,希望程澈一生無憂,平安順遂。
他遇到了好幾個的寺廟,拜遍了大大小小的神。他看到了大片的牛羊群,住了民宿也住過帳篷,認識一個很腼腆的藏族女孩,離開的時候她給他唱了一首藏文歌,送了他一顆衣服上摘下的綠松石。
一天夜裡他躺在草原上看着滿天晚星,恰好想要的微風也适時吹過,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的整片草地都沙沙作響。恍惚間宋之珩好像看見曾經那個躊躇滿志的自己。
他回想起自己短暫的前半生,但由于自己的記性實在太差太差,花了很久才追溯完記憶的每個罅隙。最後它們同這陣風打着轉,變成程澈那雙昏黃燈光下看着他的、幾乎祈求的眼。此刻宋之珩閉上眼,他就會浮現在他腦海裡。
最開始來到這裡的心神不甯,好像缺失了什麼東西,如今它們終于都被找回來,宋之珩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幾近幹涸的靈魂好像又活過來了,他也終于在這個靜谧的夜裡發現,擁抱死亡與分離,其實并不難。
相比連接各個寺廟的平路,通向長生樹的路山路堪稱崎岖。他不知疲倦地走了很久,看到長生樹巨大枝幹時他才發覺自己其實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恰逢一陣風刮過來,滿樹的祈福帶被吹得嘩啦直響。不同于經幡被風拍打的聲音,祈福帶連着樹枝,被吹起後最後也還是拍打到樹枝上,無形中讓這陣并不吵人的轟鳴多了生命的力量和幾分宿命的意味。
來往遊客很多,很多人擠在樹下拍照。他已經沒力氣和他們擠,向看守的工作人員讨要了一條祈福帶,像是休長假以來第一次提筆,顫着手寫完才發覺,程澈這兩個字好像都有些陌生了。
他盡可能地将它挂得足夠高,可是他現在已經病到動作大一些就頭暈了,僅僅是踮起腳擡起手就好叫他費力。
這一刻宋之珩還真的挺想變成一隻鳥的,笨一點也沒關系,起碼可以很輕盈地銜着帶子将它挂得足夠高。
不過到頭來也隻能是想想而已,回過神的時候他都覺得好笑,程澈要是知道他現在的想法一定又會笑他好久。
下一秒他卻驚喜地發現,他那條祈福帶被風吹着也刮得很高了。
或許是他的話被神明真的聽見了吧,他心想着,于長生樹前雙手合十虔誠地躬身。
可接下來祈福的内容,他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