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心意的這一晚,宋之珩又夢到了他。
有人說,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它總是毫不留情地沖刷記憶裡的每一處鮮活的色彩,讓它們在千萬次強烈拍擊中逐漸褪色,然後一點點走向遺忘。
就比如他們也許早已記不清小時候第一次開口說話的模樣,記不清日記本裡寫下的小情緒緣何産生,記不清那些許久未見的人的名字,記不清八歲那年夏天到底許過什麼願望。
也許是這些記憶在腦海裡停駐的痕迹尚淺,以至于偶然間想起總會覺得那些畫面被虛焦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但有些記憶不同,日複一日的思念,夢醒夢中的牽念,深深紮根在心底,任憑時間如何沖刷都不會将其帶走。
也許是某個刻骨銘心的瞬間,也有可能是那個念念不肯忘的人。
程澈于他而言就是這樣的存在。
宋之珩打開床頭的燈,屋子裡被白色的燈光填滿。湯圓從窗邊的小窩裡探出頭來看他,也許是小鳥也能感知到他的情緒,所以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他輕聲喚了它的名字,招手示意它過來。于是小小的鳥兒便飛速撲閃着翅膀降落在了他的床頭。
萬物皆有靈。此時此刻,窗外大概還是一片漆黑,宋之珩和湯圓一人一鳥就靜靜靠在床頭,誰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伸手輕撫着它背上的羽毛,它靜靜窩在他懷裡,肚子上的羽毛貼近他的心口,他想,這大概可以算是互相取暖吧。
他不知道這樣的陪伴還能持續多久,其實這些年裡湯圓的精神頭已經大不如前了,按照牡丹鹦鹉的年齡計算,現在的它大約已是暮年。它開始變得安靜,不再像從前那樣不停地圍着自己轉,大多數時候,它更喜歡躺在自己的小窩裡曬太陽,然後陪着自己一起靜靜地等着夕陽西下,等待着夜幕浸染窗子。
“湯圓,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心跳開始放緩,為一人而熾熱的靈魂似乎也随着那年夏日終結時的告别冷卻下來。生活開始變得模式化,每天基本上就是在重複着兩點一線的路線。閑暇的時間裡他更喜歡的還是待在家裡,整理一下房間,或是和湯圓一起靜靜待着,度過一整天的時光。
最開始的半年裡,他時常會夢到程澈,每次在夢中和他相見時,他總是笑着看着自己,但那笑容裡分明藏着擔憂。他就坐在自己身邊,卻不敢擁抱他,他害怕這場夢會因為這個細小舉動戛然而止。
“我好想你。”
夢裡的他一遍又一遍傾訴着思念,那些沉積在心底的感情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幾乎要将整個夢境世界全部吞噬。
他看見程澈開口說了些什麼,可他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刺目的白光蔓延開來,讓宋之珩不得不在條件反射下緊閉雙眼。而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房間裡的天花闆,有幾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傾灑在地闆上,湯圓安靜地躺在小窩裡,宋之珩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
手機因為一條短信亮了起來,宋之珩動了動身子,感覺腰酸背痛的。
c:【還沒起嗎?我在你家樓下。】
宋之珩揉了揉還沒來得及睜開的眼睛,勉強在眼皮狹縫中捕捉到這幾個字眼,這才往上看到時間欄:六點。
“媽,六點了!你怎麼沒喊我!”
瞌睡蟲被趕走了一半,宋之珩三下五除二把校服套在身上,胡亂拿水洗了把臉,察覺自己的喊話沒有被回應時愣了下。
這才發現餐桌上有張吳今禾親筆的字條,内容是飯已經做好了,今天一早去了醫院,後天晚上再回來一趟。
宋之珩一口悶了牛奶抓起兩個餅就往外跑,跑到電梯前等頭發擋住眼睛時才忽然想起來發夾沒戴。
但現在再跑回去已經來不及,宋之珩幹脆把捆筆芯的橡皮筋拽下來,抓起一把頭發綁了個小揪揪。
“還真是長了啊。”他靠着電梯壁笑了一聲,想到高二之後再也沒留過這麼長的頭發了,忽然有些感慨。
跑出單元門時宋之珩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想也不想拉着他就往外跑。
“鬧鐘壞了?”程澈跟上他的速度,轉頭看他。
“應該是吧,我沒聽見響,”宋之珩目光直視前方,有些挫敗地喊:“這回真的要遲到了。”
程澈淡淡地笑了下,轉頭看到身後相偎的兩個影子,心中不由得一暖。
“不用急,發型挺好看的。”
“你說這個啊,因為我都跑出家門了才發現發卡沒拿,就随便找個有彈性的東西綁上了。”
一路紅燈,宋之珩幾乎都感受到了絕望,擡頭望天:“今天早讀老班在啊,信号燈能不能給力點。”
程澈卻不緊不慢地往上提了提書包,說道:“反正都是遲到了,再急也無濟于事,慢慢過去吧。”
“有道理哎,而且我不是一個人遲到。”
宋之珩聞言放下心來,眉頭微微舒展,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周四期中考,有把握沒?”宋之珩轉頭看他。
程澈伸手把他往自己那邊拉,勾唇笑了笑,“還好,你呢?”
“你這句話可太有分量了。”宋之珩一本正經地說:“我不在乎了,我要備戰高考。”
程澈原以為他隻是随意開了個玩笑,畢竟距離那至關重要的高考不是還有兩年多的時間嗎?在他心中,高考這個詞,離現在還很遠,還遙遙無期,如同天際的浮雲。然而,他的話語還未及出口,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念之間,一股排山倒海的引擎聲從不遠處的街角轟然響起。
猶如萬馬奔騰,瞬間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聲響。程澈的話語尚未成形,就被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無情地吞噬,凝聚在空氣中。他的心髒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猛地跳動,劇烈的悸動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瞪大了眼睛,瞳孔中隻有一輛失控的車,如同離弦之箭疾馳而來。
沒給任何人多餘的反應,黑車如同脫缰的野馬,撕裂了空氣,發出尖銳的笛嘯聲,失控地沖向人群。恰恰這條街此時人流如潮,喧嚣的街道瞬間變成了混亂的漩渦。
“跑!”
有人尖叫着,聲音卻被引擎的轟鳴聲和刺耳的笛聲淹沒,太快了,它讓一切都遲了,人在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顯得那麼脆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到人們連完完整整尖叫出來的時間都沒有。
程澈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身體卻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抱住宋之珩,猛地往前一撲,兩人狠狠摔倒在地,汽車擦着他的身體呼嘯而過,帶起的風聲和尖銳的刹車聲交織在一起,心驚膽戰。
兩人僥幸避開了那輛失控汽車的直線沖擊,代價是地面的摩擦和撞擊讓程澈的肩膀一陣劇痛,小石頭和塵埃随着沖擊力嵌入了衣物,肉眼可見的是胳膊上的擦傷和劃痕。但與那些被汽車直接撞擊的人相比,他知道自己是幸運的。程澈顧不上疼痛,立刻低頭确認宋之珩的安全。
“宋之珩…沒受傷吧?”程澈的聲音沙啞,他試圖抑制住自己的恐慌,檢查宋之珩是否有明顯的傷口。
宋之珩屈起胳膊看了看,隻是一些細微的擦傷,并不很痛。
“多虧你,不疼。”
宋之珩看向程澈那側護住他壓向地面的胳膊,心髒猛地一跳,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
“你胳膊怎麼樣,還能不能動?”
程澈試圖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臂,一陣劇痛從肩膀蔓延至整個上肢,他的臉色微微扭曲,但他緊咬牙關,勉強露出一個一個凄慘的笑,強忍着痛楚坐了起來:“小事,我們去看看其他人怎麼樣……”
宋之珩撐起身往後看,隻見一片混亂,有人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有人躺在地上呻吟,還有人沒了生息。
車禍後的現場,空氣中彌漫着塵土和焦灼的氣味,太陽被濃煙遮蔽,天空呈現出一片死寂的灰色。宋之珩的臉色不可控地變得蒼白,雙手顫抖,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那輛嚴重變形的汽車,車頭幾乎完全凹陷進去,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反射出周圍人群驚恐的面孔。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在耳邊回響,卻似乎與他無關,他的世界在這一刻靜止了。
為什麼會……波及到别人的生命呢?
“宋之珩,宋之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