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強制性起床是每日的開場白,晚上九點半則以藥物和睡覺作為整日的句點。三餐不合口味,病友們的行為古怪,窗戶緊閉不透風,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不适的味道,病房空間不算寬敞,光線也略顯黯淡。自由二字在這裡比天方夜譚還要遙遠,這些,便是我在精神病院的生活寫照。
我在這日複一日的循環中消磨時光,看着它們一點點跑遠,手指不自覺地摩挲,對身旁的男生輕語:“随便玩些什麼都好。”腦子裡其實還想着程澈生日那天碰杯時,手指與他觸碰的瞬間。溫涼的,現在卻發燙,像酒精一樣。
然後呢,然後我就逃了。
我想我生來就是一道風,當世界毫不留情給予我苦難和挫敗時,我一個人也能走遍天下、遨遊四海。
我會去更高的地方曬太陽,也會在世界徹底安靜的前一秒沐浴月光,在一汪澄澈裡胡思亂想。
如果你偶然路過街邊的花店,又恰巧擡頭望過雲和山巅,那你一定能發現我留下的痕迹。如果你不曾發現我,也不必憂慮,不必幻想凄慘的結局。我會跑在遼闊的原野,在自由天地。
我記不太清那天我去逛了哪了,我隻記得那個下午好像格外漫長,兜兜轉轉也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風景。
攀天的高樓鱗次栉比,人們被劃分在各自有的區域做着所謂他們該幹的事。沒有廣闊的天地和山海,人和人之間,隔着無數道銀河,沒人跨得過了。
所以在我提前回到病房時,連時七都愣了愣——這次是他幫我打了掩護。他正給房間裡的鈴蘭換水,恰好我推門掀起一陣風,它們微微晃起來,像歡迎我回家。
他看了我一眼後徐徐放下花瓶,伸手将我一縷吹亂的發絲别到耳後,卻在我下意識偏開頭惹得他渾身一僵後,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問我:“怎麼這麼早回來啊,你在外面遇到什麼了?”
我搖搖頭,摘下帽子還給他,笑着說:“我以為外面會很精彩的。”
許是我臉的落寞過于明顯了,他不知為何怔愣片刻,很慢地朝我擡手。我猜測三秒後那隻手會落在我的頭頂,心裡生出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我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在心裡默數:
三、二、一
笃笃笃,咔嚓——
一道突兀的聲音在此時響起:“892宋之珩,現在跟我出來。”
我轉身之際,兩名護士走了進來。我隐約聽見時七似乎想為我辯解,但一切努力都顯得徒勞。最終,我還是被帶進了那間被稱為“小黑屋”的病房。
誰知剛走進去我便遭遇了她倆的聯合行動,我被猛然按倒在病床上,整張臉被枕頭緊緊包裹,呼吸變得異常艱難,幾乎要置身于窒息的邊緣。在這緊要關頭,腦海中閃過自己對那束縛設備的恐懼記憶驅使我拼盡全力反抗,但一切皆是徒勞。
她們早有準備,一針鎮靜劑準确無誤地注入我的體内,随即我感受到的是眼睑的極度沉重,身體的麻木感逐漸蔓延,呼吸節奏也慢慢放緩,直至我徹底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在徹底喪失意識的前夕,她們的對話隐約傳入我的耳中,卻模糊不清:“你說他才來一周多,在這兒住的好好的為什麼要逃呢?就會給我們添亂,我這班上的本來就夠累了,還得處理這些……”
“誰說不是呢,算了趕緊把他綁好了……醒來還是這樣就考慮電休克吧,治不了了。”
我自然而然沒有辜負期望,第二天醒來後眼前卻是一片斑斓的色彩交織。耳邊回蕩着持續的嗡鳴,令人眩暈的感覺襲來,它們像是無形的推手,一步步将我逼向絕望的邊緣。
我的心髒仿佛被時間風幹,裂開了一道道細微的縫隙,輕輕一觸便覺其脆弱不堪,唯有逃離此地才能讓這份沉重得以釋放。
“我要走!你們放我出去!”我迫切地呼喊,每一個字都承載着對自由的深切向往和對現狀的強烈反抗,卻無人在意。
“我沒有病,你們不能囚禁我,快點放我離開!”我猛然意識到,承認自己的健康或許是目前最有效的解脫方式,于是大聲呼喊:“我已經康複了,沒有精神病!你們可以測試我,檢驗我的……”
但我的抗議似乎隻換來了更深的沉默,不久後,有人推門而入。我拼盡全力想要起身,無奈手腳被綁帶緊緊束縛,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再次舉起注射器,那冰冷的針尖如同命運的宣判,又一次深深紮入我的身體,帶來的是無盡的痛苦與絕望。
在昏睡即将降臨的短暫等待中,我全身乏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合上眼簾,任由黑暗吞噬。
藥劑的效力讓我陷入了長達五個小時的沉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置身于一個全新的環境之中。這種被徹底剝奪自我掌控權的感覺,讓我備受煎熬,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緊緊攥住,全身心受制于他人,沒有絲毫的自主與自由。
我仿佛成為了一個被精心設計的提線木偶,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受制于外界的操縱,而真正的自我,卻被深深地埋葬在了這無盡的束縛之下。現實用它那冰冷而殘酷的手,剝奪了我對自由的所有幻想與渴望。
将那些零碎的聲響片段彙聚成線,我隐約能夠預感到,接下來的經曆很可能與電休克治療緊密相連。我曾聽聞,這是一種在精神疾病治療領域被視為終極手段的方法,往往是在所有溫和療法均告無效,萬般無奈之下才會被考慮。
想象一下,若生命一度懸于一線,而有人出于深厚的情感、或是出于對你價值的珍視,不惜代價地挽留你,讓你不要死。那麼,在支付了相應費用後,冰冷的電極便會在特定指令下,以電流的形式,試圖喚醒你内心深處被病魔困住的靈魂。
我緩緩地轉動頭顱,環顧四周,珍惜着這份難能可貴的清醒時光。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光線充足卻不見窗戶的手術室,室内冷氣習習,營造出一種清冷而專業的氛圍。衆多銀色的鐵床在環形軌道上被有序地推送,人們穿梭其間,忙碌而有序。
上一個意識不清的人剛被從床上攙下來,鋪上新床單,我就躺上去接替了他的位置,背下殘留着一片溫熱,那是前一位病人的餘溫,而腹部則因室内的低溫而顯得格外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