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明了,或許父親已經無法再約束她的行為。她起身,撩開門簾,走出馬車。
月光之下,躺着僵死的馬夫和一具無頭屍。
“咚”一聲,卷軸從黎禾懷中滾落。她僵直地站在那兒,想着:沒有頭,沒有身份,未必就是某個人。
許久,她才想起父親最後的囑托,忙地撿起血泊裡的卷軸,緩緩拉開一看,卷軸頭上寫着“烏夜啼”三字。
她微蹙眉頭,收好卷軸,滿手鮮血。
從前父親最喜歡與徐伯伯,一人吹箫,一人彈琴,合奏這首《烏夜啼》。
如今,琴斷箫亡。
她緊緊地抱着卷軸,心中空空蕩蕩。
夜裡風緊,森林發出呼嘯之聲。
黎禾蹲在血泊裡,懷抱卷軸,雙眸在月色下,閃着懵懂之光。
風越來越大,周遭樹葉沙沙作響,躁動不安;地上血液滾動成珠。
黎禾錯愕,不由起身、後退,驚訝發現手上的鮮血也在跳動,好似要從她肌膚上掙脫出去。
她還未明了情況,就見地上的無頭屍站起身來。
她猛然擡頭:父親本就很高,就算沒有頭顱,身子也宛若一顆高樹,擋了一半的月光。
黎禾怔怔凝望着無頭屍:父親的肩膀依舊很寬大,父親的身姿依舊儒雅、孤傲。
無頭屍轉身,離去。搖搖晃晃、越走越遠。
黎禾忙地小跑跟去,“爹爹……”
越追越遠,越追她越不知方向。但漸漸的,她聽見了一陣微弱的琴聲。
她識得,這是《烏夜啼》。
琴聲愈發得響。
黎禾突然停步,她看見無頭屍前方,站着一位提燈人。
燈光未能照亮來者,風卻傳來他的聲音:“莫驚。木魅山鬼,而已。”
黎禾後退,想要逃離。她曾聽嬷嬷談及山鬼,都是些吃人且可怖的東西。可想到父親,她實在無法離去。
提燈人好似這才發現無頭屍背後藏着她。一雙白眉狐眼,穿過黑夜,射向黎禾。
“人?”
黎禾默不作聲。
“人呐~”燈籠晃動,從無頭屍身旁飄來。
燈光照亮了一雙白布鞋。漸漸,一位狐頭人身、狐爪狐腳之妖,撩開夜幕,浮現于黎禾身前。
他披着白袍,袒胸,脖子上戴着佛珠穿。眼睛透亮而鬼魅,嘴角挂着笑意。但獠牙在月色之下,格外醒目。
應該逃,黎禾明白,可父親沒有動,風沒有動,她不應該動。她隻能眼睜睜得看着妖怪朝她靠近。
燈火越來越近。她逐漸聞到一股異樣而濃郁的血腥味。她瞳孔微縮,盯着狐妖腹部:一朵“血花”緩緩綻放,沿着布料擴散。
狐妖吐出一口溫熱之氣,“吾負傷,無夢之人,可願助吾一力?”
黎禾盯着父親,不由懷疑這妖想吃掉父親以療傷。
狐妖看出她的心思,“誠然,吾本想吃掉這夢魇之人。”他詭異的狐眼閃過一輪月色之光,“但吾幸遇爾,無夢之人。”
“如何幫你?”
狐妖微微揚起嘴角,獠牙好似在笑。他手裡的燈光溢出,化作螢火,飛向四周。
“吾乃夢妖,食夢而生。本從未害人,卻被一不辨是非的捉妖師攻擊負傷。不過,生老病死,萬物常态。吾早已知曉,卻在真正面臨死亡之際,心起貪念,被迫傷人。如今已然惡化,瘴氣纏身。”話語間,一股黑煙缭繞于他晶瑩的白毛與四周的熒光之間。
“人無夢,則無欲。無夢之人,生來性情淡薄,卻擁有最為純淨之靈魂。”黑氣從他口中噴湧,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渾濁。
黎禾緊緊抱着卷軸,不敢動彈。
“如若吾徹底失控,将變成為害一方、殺人如麻的鬼魅……無夢之人,可願救贖吾?”
黎禾盯着父親,隻想着:不能讓他吃了父親。
“但承載吾之靈魂,爾将徹底墜入世間這欲望之煉獄。”
黑氣逐漸吞噬黎禾。
“如果我答應你,你可願放過我父親?”
狐妖微微詫異,随即一笑,長長吐出一口氣,“自然……吾名為長留,幸與爾相識,願此長夢,終有一醒……”
漸漸,黎禾視野前,隻剩黑暗。一聲弦樂,撕拉空氣,铮铮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