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點點的夜空之下,濟中城熱鬧非凡。萬千花燈漂浮于河道之中,像一條銀河似的穿過城市。河流之上,燈火闌珊,人影幢幢。
黎禾行走在街道上,茫然環顧四周。她總覺得周遭的行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凝視自己。
恍惚之際,她撞到一人,那人朝她怒吼一聲:“喂!走路不看路呢!”
黎禾踉跄幾步,擡眸間又見周遭人對着自己指指點點。她越發不安,拉緊衣裳,埋下頭,匆忙地轉進角落。
她縮在牆邊,窺視角落外的世界:路燈灑下暖黃之光,光流淌于地磚、牆瓦,穿梭于人與人欲近又遠的交流間隙之中。
而此時此刻,她感到了寒冷。她抱着雙臂,漫無目的地朝巷子深處走去。走着走着,她再次來到了黎宅門前。
黎獻愚耷拉雙臂,頹然地坐在門前台階上。
他披頭散發,微微擡頭,露出一隻眼睛,眼白中血絲密布。
黎禾想要上前又忍不住驚恐地後退。
“為何要傷我的禾兒?”黎獻愚質問的語氣中透着哀求,“你想要得到什麼?”
黎禾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黎獻愚:眼神無光,宛若行屍走肉。
她木讷呆滞地盯着他,哽咽在喉,“爹爹......我就是禾兒......”
黎獻愚絕望地望着黎禾,自言自語,聲音沙啞,“我黎獻愚,早年喪父喪母,輾轉親朋好友之家,吃百家飯長大。本以為自己會孤苦一生,卻遇見了孟彩。她給予我家庭,給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可我還是失去了她......”
他朝黎禾前傾身子,緊蹙眉頭,“禾兒是她留下的最珍貴的寶物。所以,還請你放過她......”
黎禾盯着黎獻愚,越發委屈,“爹爹......”
“你也失去了爹娘嗎?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傷害别家之女、搶奪别人的家庭!”
“爹——”
“閉嘴!你是人嗎?”黎獻愚怒吼一聲。
嗡——
黎禾僵硬地站在原地。
就在她腦子一片空白之時,一個想法跳了出來:隻要自己死了,一切都可以回歸正常。
她微微擡眸,卻見夜色正美:圓月高照,星河璀璨。
她這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裡,她是多餘的。
“我......”黎禾再次低頭看向黎獻愚。這個和爹爹一模一樣的人,卻不認識自己。
她恍然想起小時候爹爹也會帶着她逛夜市,給她買陶瓷小人。但她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沒幾天她就忘記了這些事情。
對啊,爹爹也會在院子裡教她誦讀詩書。但與這裡的小黎禾不同,爹爹教她讀什麼,她就一闆一眼地讀什麼。她不會在一旁嬉戲打鬧,爹爹也不會陪着她嬉戲打鬧。
“如果如今禾兒也要離我而去.....”黎獻愚在一旁呓語,“我又何故獨存于世......”
黎禾跪在黎獻愚腳邊,擡頭望着他,好期望這一張臉能夠再次溫柔地看向自己。
“爹爹......可你卻要留禾兒一個人,一個人......”
黎獻愚一聽,一把抓住黎禾的手腕,“我願意用我的性命來換我女兒!”
“那你可有想過,她接來下怎麼辦?”
黎獻愚一愣,蒼白一笑,“她還年輕,日後定能找到自己的處世之道......”他笑得越發溫柔,“她會遇見心悅之人,品嘗相思的甜與苦。縱使我不存在,她也會有自己的家庭、朋友,會有自己的人生。”
“可她失去了你......你是她唯一的親人......”
黎獻愚錯愕,不解地望着黎禾。片刻,露出同情的神色,“你從一開始見到我,就喚我爹爹。是因為我們很相似嗎?”
黎禾木讷地點點頭。
“他離你而去了?”
黎禾臉色一變,
黎獻愚苦笑,“大抵上天就不願讓我黎獻愚擁有幸福。”
他頹然起身,蹒跚地推開屋門,“你走吧......”
黎獻愚的背影深深地刺痛着她。如果自己不存在,這一切就能恢複如初!爹爹就能擁有一個愛他、讓他快樂的女兒!
“爹爹!”她猛然喚了一聲。
黎獻愚沒有回頭。
黎禾望着黎獻愚的背影,自顧自地說道:“其實禾兒很孤獨,很無措。這個世界好陌生。我看不懂别人的眼神,不明白别人為何而笑,不明白别人為什麼失望。”
她想起了無數張看向她的臉。
“是爹爹一直陪在我身邊,一直鼓勵我去感受周圍的世界。以前上私塾時,裡面的孩子都說我是木偶,不會哭也不會笑。但爹爹說,我隻是遲鈍。”淚水從黎禾眼角劃過,“就連爹爹出事——我也隻是裝作憤怒,裝作悲傷,裝作想要為你報仇......好似隻要我做了這一切,我就是個人......”
黎獻愚停步,但依舊沒有回頭。
黎禾癡癡地望着他,手中變出一把匕首。她将匕首對準自己的心髒,“我想,我這樣的人,是不配做爹爹的孩子......”
烏雲滾滾,遮住一半的月亮;辛十安院中,分外暗沉。祝餘、展旬與辛十安皆已入睡,唯有長留一人,獨坐在院中。
風一吹,苦楝花洋洋灑灑,鋪在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