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座位，授課的夫子也到了，一看臨窗的位置上多出個人，腳步微微一頓，但很快對燕雲朔揚起笑容：“這位就是鎮北王世子？”

燕雲朔捕捉到夫子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微妙情緒，心道這位置果然有問題。

但問題到底在哪兒呢？

他琢磨着，和夫子寒暄了幾句，直到正式開始上課，都還在想這件事。

南書房的夫子都是翰林院的學士，官職不高，但學識淵博，留着青須的先生握着書卷，搖頭晃腦地講着之乎者也，沒過多久就把學堂裡的公子哥兒們講得昏昏欲睡，燕雲朔撐着下巴，看着前面的人腦殼一點一點，慢慢垂到桌面上。

他今天起了個大早，現在眼皮子也有點打架，見夫子正沉浸在書卷中，幹脆将目光轉向大開的窗棂之外。

正值春日，窗外春花爛漫，不遠處正好開滿一樹桃花，粉色花瓣随着輕風簌簌而落，陽光順着窗台流上桌案，帶着淡淡的暖香。

春和景明，滿目芳菲，燕雲朔盯着空中那陣飄零的粉色雪霧發了會兒呆，眼見着一陣風起，将片片花瓣吹向窗内，他才回過神來，伸手欲接。

但沒有接到。

窗外忽然伸出一隻手，淩空将花瓣截入掌心，又飛快地縮了下去。

燕雲朔：“！”

他一驚，瞌睡瞬間就沒了，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自己這邊，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凳子，坐到最貼牆壁的地方，往牆根下一看。

窗台下竟站着個小孩。

學堂的屋舍雖隻有一樓，但地闆下還墊了一大截，這孩子站着都沒有窗沿高，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發現不了窗外還站了人。

他正低着頭，看着手心攤開的花瓣，從燕雲朔的角度，隻能看到他随意紮在腦後的長發，還有低頭時瘦削而雪白的一段脖頸。

君辭敏銳地察覺到頭頂的目光，猛地一擡頭，烏溜溜的眼睛正撞上燕雲朔的視線。

他的膚色介于雪白和蒼白之間，有一種病态的剔透感，襯得一雙眸子尤其黑沉，再加上眉眼還未長開卻已透出驚人的美豔，稚氣和秾麗雜糅在一起，更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陰郁和妖異。

燕雲朔：“……”

他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六皇子，但看到君辭的第一眼，就知曉了他的身份。

傳聞六皇子出生時天降異象，燒紅的晚霞鋪滿天際，綿延萬裡，皇帝大喜，立刻着人去請仙師來為新出生的皇子蔔卦，不成想仙師隻看了一眼卦象就臉色大變，還未說話，張口便先嘔出一口血來。

皇帝大驚，但不管如何追問，仙師都搖頭不語，第二日就帶着童子向皇帝辭别。

皇帝再三挽留未果，問其原因，仙師隻留下一句“天光如血，妖邪入世”就離開了。

這句話指向性極強，皇帝當即就将六皇子的生母榮貴妃褫奪封号，打入冷宮，本想将剛出生一天的六皇子送入京郊的道觀中“鎮壓邪氣”，但被以榮太傅為首的一衆官員攔了下來。

榮太傅是朝中少有的寒門出身的官員，和先帝一起在世家圍剿中為庶族和皇室撐出一小片生存空間，先帝逝後繼續輔佐皇帝，為朝中清流之首。

虞朝世家林立，派系複雜，皇權早已衰落，皇帝剛登基時還有一腔熱血，但被世家磋磨了幾年後，日漸消極，整日沉迷于求仙問道，行事愈發荒唐。

平日裡在宮裡設些什麼祭壇，燒香拜佛弄得到處烏煙瘴氣，朝臣都默默忍了，但這次居然要因為一個道士一句話就将皇子送入道觀，這皇子還是榮太傅的外孫，朝中保皇派官員紛紛上書勸谏。

虞朝就剩這麼幾個保皇派苦苦支撐，雖然手上沒什麼實權，但好歹也是真心站在皇帝這邊，要真把六皇子送走，皇帝也怕自己真成孤家寡人，思來想去還是把新出生的好大兒留在了宮内。

六皇子沒被送出宮，但待遇也沒好到哪去，被送到冷宮中由生母撫養。

沒過幾年，榮貴妃就病逝了，六皇子就這麼一個人在冷宮裡長到了八歲。

燕雲朔第一次聽到君辭的身世，還是在遙遠的漠北，當時還以為他是個爹不疼娘不愛任人欺淩的小可憐，但到了京城進了宮，才發現事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

六皇子确實爹不疼娘不愛，但沒人敢欺負他，即使是南書房這群最愛仗勢欺人的纨绔子弟都不會去招惹他，甚至很避諱提起他，燕雲朔提過幾次君辭的名字，收獲的都是公子哥們厭惡但忌憚的表情。

他們都說，他是真的不祥。

燕雲朔低頭，和窗沿下的君辭對視，他站在滿園春色之中，一雙漆黑深沉的眸子映着漫天紛飛的桃色花瓣，臉色蒼白，面無表情，仿佛一隻在明亮陽光下随時都會融化的妖鬼。

燕雲朔彎起眼睛，對他笑了一下。

君辭盯着他，還是面無表情。

空氣中浮動着溫暖的香氣，粉色花霧紛飛而過，燕雲朔擡手，重新抓了一片花瓣，拈在指尖，垂下手遞到君辭面前。

君辭看看花，又看看燕雲朔。

這人另一手撐着下巴坐在窗台邊，還是對着他笑，唇畔嵌着一顆尖尖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