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冒出來一半,燕雲朔還沒回去。
君辭根本沒叫他,自己就走了,他要是當時跟上去,豈不是顯得很掉價?
随着天色漸亮,洶湧了一夜的鬼潮平息下來,乩煞陣緩緩熄滅,那些鬼物不再争先恐後地往外鑽,隻挨挨擠擠地貼在界壁上,跟燕雲朔大眼瞪小眼。
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隔着透明的界壁盯過來,燕雲朔被看得心裡不爽,提着刀狠狠一戳,刀尖輕松沒過界壁,“噗嗤”一聲将一隻鬼靈紮成一陣青煙。
鬼物們尖叫着四散逃開,露出界壁背後深紅的血海,燕雲朔将刀收回來,忽然聽到一個聲音罵罵咧咧道:“這小子真不講道理,老子沒出界壁還要被刀子捅,真是他娘的欺人太甚!”
燕雲朔眉心一皺,擡起頭,視線在一衆陰鬼中逡巡一圈,鎖定目标:“你在罵我?”
說話的是個幹巴巴的老頭,相比起其他缺胳膊少腿的鬼物,他的形象堪稱體面,被燕雲朔這麼一盯一問,那鬼物也愣了,過了一會才湊到界壁前:“你聽到了?”
燕雲朔:“我又不聾。”
“我日!”那老頭吓得向後一仰,“還聽懂了!”
燕雲朔:“我也不傻。”
随着修為提高,鬼物的神智會慢慢恢複,到高級鬼靈的級别就可以有正常人心智,鬼使甚至能恢複生前的記憶,掩蓋起陰氣僞裝成普通人,這不是什麼秘密。
此前他們和鬼物沒什麼交流,隻是因為怨哭陂這些鬼物大多數級别不高,少數修為夠的,又受怨氣驅策,一出現就是殺招,明顯拒絕溝通。
今天忽然碰見一隻主動說話的鬼,燕雲朔微微眯起眼,狐疑地看着它。
老頭見他真能聽懂自己說話,喜出望外,上蹿下跳了一陣:“哈哈哈,有活人能聽懂老子講話了!老子真要突破了!哈哈哈哈哈!”
有界壁隔絕,燕雲朔感受不到這老鬼頭的具體修為,但從他對其他鬼物的控制能力來看,應該還沒突破鬼使級别,隻是一隻巅峰期的鬼靈。
“都當鬼了,不争取投胎重新做人,還追求什麼突破。”燕雲朔嗤笑一聲,“你身上怨氣這麼重,還在這血海裡泡着,想洗幹淨重新輪回,可不簡單吧?”
“你小子懂什麼?!”老頭冷哼一聲,“我在這裡泡一天,比自己修煉一年都厲害,更何況如今的陰界可與從前不同……”
“哦?”燕雲朔眉心一動,“有何不同?”
“你想知道?”老頭神神秘秘地問,但不等他答應,又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不告訴你,嘿嘿!”
燕雲朔額頭垂下三排黑線,手掌悄悄貼上界壁。
本來是想出其不意地給這老頭來一下,但他的手貼上去,卻沒能像刀刃一樣輕松穿過去。
也是,界壁隔斷陰陽,陰界的鬼物來到陽界有限制,陽界的修士進入陰界,同樣有限制。
修為越高,存在感就越高,界壁的斥力就越強,鬼使是目前能穿越界壁的最高鬼物級别,金丹也同樣是能穿過去的最高修士修為,那些進去探查的大能,都要用法子把修為壓制到金丹,才能勉強擠過界壁。
那老頭見燕雲朔的手掌将界壁壓出一塊凹陷,趕緊飛遠了些:“你這死小子,我又沒惹你,你還想動手?”
燕雲朔見被發現,索性不藏了,将體内靈力轉化為陰氣,這下毫不費力地将手臂鑽了過去,對着那老頭就是一道法術。
“你要死啊?!”老頭怒罵,“我到底哪裡惹你了?!”
燕雲朔很誠實:“你沒惹我。”
但這種神智清醒還願意和活人溝通的鬼物可太少見了,他得抓回來仔細審問一下,說不定能知道好多情報。
反正肯定會比龍煊知道得多,到時候君辭要求的人就是他了。
老頭對着他一陣亂罵:“你這死人這麼霸道,怪不得會惹隊友生氣呢,看你倆一晚上都沒說過一句話,他肯定也煩你得很!”
燕雲朔沉默幾秒,點點頭:“好的,你現在惹到我了。”
他攻勢瞬間淩厲了好幾倍,老鬼頭尖叫着往血海深處退去:“你有本事進來追我啊!!!”
燕雲朔腳下動了一步,但還是站住了,隻擡起掌心,瞄準那已經跑遠的鬼影,慢慢蓄力。
但他一擊還未發出,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喝:“阿朔!”
緊接着有人沖上來,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他從界壁前拉開:“你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界壁後面是什麼地方?!”
燕雲朔猝不及防被拉開,回頭一看,應星洲正急切地看着自己:“來的第一天就交代了不能進去,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師兄,你怎麼來了?”燕雲朔讪讪道,“我沒想全身都進去,隻是把手伸過去試試。”
應星洲拔高聲音:“那也不行!一根汗毛都别想試着進去!”
“知道了知道了……”燕雲朔還記得第一天來怨哭陂時見到的那隻強大無比的鬼物,知道血海深處詭異萬分,應星洲也是關心自己,“我隻是剛剛遇到一隻願意跟人說話的鬼物,覺得有些新鮮,想把它抓出來問問話。”
“會說話的鬼物?”應星洲眉心一蹙,“它主動跟你說話了?”
“對啊。”燕雲朔道,“挺新奇的吧?萬一抓到手,說不定對陰界的情況能更了解。”
應星洲臉上閃過一絲陰沉:“什麼樣的鬼物?”
“啊?”燕雲朔覺得這個問題太籠統,有點不好回答,“皺皺巴巴的,但比其他小鬼完整些,修為應該在鬼靈巅峰。”
應星洲将眼中的陰翳壓下去,叮囑道:“反正那些小鬼說的話,你一個字都别信。我在血海内也遇到過會主動和人說話的鬼物,但那隻是他們誘惑活人的手段罷了。”
燕雲朔想到那老鬼頭逃走之前,确實喊着“有本事進來追我”,現在想來,有點激将的意思,像是想将他往血海中引。
“好吧。”他點點頭,答應應星洲,但心裡還是有些可惜。
不管那鬼物是什麼目的,對方能交流溝通是真的,他隻要不上對方的當,将計就計把它抓回來,它再狡詐又有什麼用?
還是怪他動作不夠快,讓那老頭跑了。
應星洲上下打量他幾眼,忽然目光一凝,伸出手揪住他一撮頭發,用力一扯。
“嘶。”燕雲朔捂着腦袋,“師兄,你幹嘛呢?”
應星洲表情凝重起來:“你這兩天接觸什麼東西了?”
“沒什麼啊,就每天做做任務,晚出早歸的。”燕雲朔莫名其妙,“怎麼了?”
應星洲将那一縷頭發往他面前一放:“你自己看。”
隻見那些發絲在離開宿主之後,迅速失去原有的光澤,很快化為一捧黑色的灰燼。
雖然數量很少,但燕雲朔還是敏銳地從中察覺到濃郁的怨氣:“這是什麼?”
應星洲:“是你的怨氣。”
燕雲朔指着自己:“我的?”
不是吧,他怨氣這麼重?他自己怎麼沒發覺?
“有一些強大的邪靈,能夠在不知不覺間侵蝕人的心智,挑動、放大活人心中的負面情緒。”應星洲道,“佛門将頭發稱為‘三千煩惱絲’,象征人世間的煩惱和欲望,人受邪靈怨鬼影響,很容易生出強烈的負面情緒,怨氣的具象化,就是這怨情絲。”
燕雲朔懂了:“師兄的意思是說,最近有什麼邪靈怨鬼,影響了我的心情?”
仔細想想,他這兩天确實有些浮躁,還很易怒,特别是想到君辭,就更容易動氣。
“是。雖然怨哭陂本身的邪氣怨氣也很濃重,可能影響人的心神,但你已是金丹,若不是有鬼物故意為之,不會生出怨情絲。”應星洲嚴肅道,“能影響你的鬼物,修為必定不低,你想想這兩天都遇到什麼怪事沒有?”
“剛剛那老鬼頭算一個吧。”燕雲朔回想着,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昨晚的場景,“哦,昨天有個巅峰期的鬼使,也對我說了奇怪的話。”
應星洲立刻追問:“什麼話?”
“不記得了。”燕雲朔道,“不過應該就是它!師兄你放心,那鬼物已經被滅,化成灰了,不會再出來禍害人。”
應星洲搖搖頭,顯然還是不放心:“最近怨哭陂不太平,你自己要多注意,千萬、千萬不能再靠近界壁,知道嗎?”
燕雲朔:“好好好……”
師兄什麼都好,就是啰嗦,應星洲又拉着他叮囑了好多事,燕雲朔也不跟他争,一一答應了,終于找到機會溜回營地。
剛走到房門口,伸手一推,居然沒推動。
君辭把門栓上了。
燕雲朔移動幾步走到窗戶前,果然看到窗戶也被關得緊緊的。
啧。
剛剛平複了些的心情又不暢快起來,他很清楚,這可不是什麼怨靈影響,他就是純純在生君辭的氣——他到底哪裡惹到這人了,莫名其妙又甩臉色給他看?
燕雲朔站在窗前生了一會兒悶氣,忽然察覺到一陣怪異的靈力波動,冰寒的氣息挾着純淨的能量隔着牆體傳來,他先是下意識忌憚了一瞬,緊接着意識到,應該是前兩天渡給君辭的極陰之氣消耗完了,君辭的淨靈之氣又失控了。
又失控了,但又沒有找他。
明明這次已經知道他有極陰之氣,明明隻要向他開口就不必再受靈脈碎裂之苦。
但君辭還是選擇自己硬扛。
燕雲朔心裡猛地冒出一股無名火,對着小木屋的門就是一腳,可憐的木闆門“轟”的一聲變成一堆碎片,他大步走進屋,一把掀開那礙事的天蠶絲紗帳,待看清君辭的情況,被氣得腦子都有些發昏。
君辭現在比兩天前突破時還狼狽,那時他至少還勉強坐着,試圖壓制淨靈之氣,這次卻管都不管了,連基本的打坐姿勢都沒保持,隻靠牆坐在床上,冷眼看着自己全身被污血浸透。
“你這人到底什麼毛病?!”燕雲朔沖上去,一把攥住君辭手腕,極陰之氣瘋狂往他靈脈裡灌,“叫我一聲你會死啊?!”
君辭意識有些模糊,頓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想把手收回來,但劇痛之下根本沒有力氣,隻能動動嘴唇:“會死。”
他死都不會主動向燕雲朔求助。
燕雲朔對着君辭冷笑,報複道:“那你現在不還是接受我幫忙?嘴上不願意說好話,靈脈吸收我的陰氣可主動得很,就等着我上趕着來幫你是吧?你要真有骨氣,就别用我的陰氣!”
君辭臉上閃過一絲怒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真把燕雲朔推開了:“那你就滾!”
燕雲朔被推得一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就這麼讨厭我?”
甯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意對他說一句好話?
君辭有些脫力,微微阖上眼:“嗯。”
“君辭,我這兩天沒惹你吧。”燕雲朔終于沒忍住,“我前天才幫你突破,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你自己抛下我跑去找龍煊,回來就對我擺臉色,我到底又是哪裡做錯了,你突然這麼對我發脾氣?”
他是真覺得委屈,他沒覺得自己這兩天有任何地方招惹了這人,甚至再往前,從來到怨哭陂開始,他就沒幹什麼可能會讓君辭生氣的事情。
這段時間兩人連架都沒打過,燕雲朔幾乎都要以為他們關系緩和了,沒想到君辭莫名其妙又開始針對他。
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