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鹿崖上,瀑布自西向東奔流,于一仞絕壁前筆直下墜,恰似垂落九天的銀漢,壯麗得令人驚歎。
而在絕壁之上,沿着白色瀑流溯遊,一座山房正坐落于回溪絕壑之間。
一排排原木柱子深嵌進水底,在去水一丈的高度撐出一方平台,台上便是櫻桃木鋪地的數楹山房,清雅絕俗,觀景視野極好。
淙淙流水從底下穿過,在清脆的叮咚聲中,溪石兩岸的茶梅已次第開放了。
白、粉、紅諸色叢植一片,看來格外豔麗,再過一段時日,山上的素心蠟梅、朱砂梅、江梅等也要開了,黃的、紅的、白的,千萬朵花苞彙成洪流,層層掩映在高崖之間。
這一帶還種了些楓香樹和枇杷樹,前者的葉子已經黃得發紅了,時不時便飄落幾片,随着潺潺流水一路直下,後者嫩黃的花苞正在吐露中,亟欲向這裡的主人展示自己的風姿。
李荻盤膝坐在沿廊上,面前擱了一張幾案,兩張竹席,他一張,對面的人一張。
黑黢黢的茶梅枝幹旁逸斜出,直接從岸邊橫到了架在溪水上的山房窗檐下,高崖插天,古木蓊郁,這場景,猶似書畫名家手底下的水墨丹青。
筷子在幾案上那幾道菜品裡撥了撥,李荻不無感歎:“這還沒嫁呢,我就新人變舊人了。”
以往他的飲食起居都是由詹茗照料,可如今她要籌備自己的嫁妝,沒那麼多時間,青鹿崖上的膳食就由山腰上的大廚房統一供應了。
嘴養刁了的李荻,自然很不習慣。
烏明端碗喝了一口酒,有些磨牙的意味,道:“這是人生大事,一輩子就這麼一回,你别搗亂啊。”
李荻放下折扇,笑道:“我不搗亂,還給她添妝呢,以後你就多一個大舅子了。”
烏明似笑非笑道:“你是羲皇宗的主人,乾元山有一半都是你的,詹茗便是嫁我,那也是你的婢女,你想亂攀親,那恐怕不能夠!再說了,她若真是你妹妹,沒準兒我還不娶了。”
李荻憂心忡忡道:“娲皇宮的繼承人之争,當真已經嚴峻至此了?”
烏明歎道:“隻怕比你想象得更嚴重。”
羲皇宗與娲皇宮的老祖宗本是一家,後來因理念不同而分裂,羲皇宗之主向來擇男,而娲皇宮之主一直傳女,彼此互不相幹。
烏明是娲皇宮弟子,天生就斷絕了他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又因為他占了大師兄的名分,兼修為了得,将來必在新宮主之下占據一席之地,故各方都願意過來拉攏他,希望能得到他的擁戴。
偏偏烏明是個一身反骨的,不願意受人強迫,更不願意做違心之事。
他與李荻關系不錯,時常從另一座山頭跑來青鹿崖找他喝酒,一來二去,就跟他身邊的婢女詹茗熟悉了。
他不想跟那些拉攏他的勢力聯姻,又恰好跟詹茗培養出了感情,索性便提出娶她,徹底斷了那些人暗戳戳的心思。
“話說,你怎麼不讓三老知道,你帶回來那姑娘身上有半部琅嬛元典呢?”
三老,指的是李荻繼位之後,仍舊管理羲皇宗内各項庶務的三位前輩。
也正因為他不管事,所以宗内弟子仍舊習慣稱呼他為“少主”,而非“宗主”。
李荻搖頭道:“三老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想辦法讓她交出來,不論傅家是如何得到這部典籍的,它最終的歸宿都不該在乾元山。”
烏明道:“你想找機會送還給花神谷或無相劍宮?”
李荻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置可否。
“那你該把她放在身邊。”烏明不慣茶水的寡淡,繼續喝酒,“在你眼皮子底下看着,總要安全些。”
風吹過,檐下鐵馬叮咚,李荻轉頭望向清淩淩的溪水中飄零的茶梅花瓣,仿佛是在為那落紅歎息:“我不想強迫她,也不想讓她覺得我别有用心。”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烏明數落他,“看着磊落潇灑,其實擰巴得要命,不累嗎!”
李荻沒法反駁這話。
烏明單臂撐膝,托着下巴看他,語重心長道:“我說真的,那姑娘的皮相太紮眼了,混迹在外門弟子堆裡容易出事,反正詹茗就要走了,你現在把她提上青鹿崖,也沒人會說什麼。”
李荻想說你不懂,根據他這段時間的觀察,那姑娘是個極有主意的人,雖然外表看着柔弱,意志卻很堅定,隻要做了決定就不會改變,哪怕沒有一點修為,也容不得旁人随意安排自己的人生。
那麼孱弱,卻那麼堅韌。
說實話,這一點他挺佩服她的。
不是地位尊貴,修為高深就是強大。
這太片面了。
強大是一種遊刃有餘的心态,是一種哪怕身處逆境,也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并為之不懈努力的智慧。
那種明知自己想要什麼,卻迫于各方面的原因而自我壓抑,甚至自我懷疑,身陷泥淖的人,差得遠着呢。
“婚期定在什麼時候?”李荻欣賞着遠方山色,順口問了一嘴。
烏明道:“冬至。”
李荻感慨道:“那可夠冷的。”
是啊,還有不到一個月了。
栖霞山莊之内,楓林如火,倒真像是天邊撒下的一抹煙霞,栖息在無邊無際的林莽之間。
慕容雪鴻立在水榭的露台上,正對着湖外的楓林,于靜谧之中,聽風吹過樹葉時的沙沙聲,好似有人在竊竊私語。
“公子,夏侯無咎說消息來源于右使步潛淵,他是受了步潛淵的蒙騙,您相信嗎?”
“步潛淵……”慕容雪鴻靜靜立着,神情意味不明,“他也有那個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