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着驚鴻身上獨有的魔氣,浮生一揮,他的氣息蕩然無存,杳杳翻身躺回床上,閉眼假寐。
過了一會,房門被輕輕推開,一陣很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屋内燭火惺忪,杳杳覺得有隻手覆到了自己額前,那隻手溫潤而綿軟,輕輕撫摸着,讓杳杳的心都舒服的熨帖了。
溫修發出一聲細碎的歎息,正準備收回手,杳杳卻抱住了他的手,将手掌整個覆到自己面上。
“杳杳……”溫修明顯感覺到掌心被溫熱的液體浸潤着,有些驚訝地看着杳杳不堪一擊的可憐模樣,轉手輕輕撫摸着他。
“道長,”杳杳有些自暴自棄,鼻音黏膩,像是撒嬌,又像是很委屈,“是不是大人們總愛說些話來诓騙小孩子?”
溫修心中一頓,卻是怎麼也猜不到杳杳怎會說出這種話,安慰地摸了摸他瘦極的脊背,卻聽他繼續道:“外祖他們說我眸色有異,必定攜災而生,怕被我連累,總想殺我。母親就帶着我東躲西藏,爹……”杳杳哽咽了一聲,靠得更近了,溫修輕輕撫摸他以示安慰。“我從來沒見過他,但後來他接了我走。”杳杳眼中淚水越來越多,溫修的手心濕濕的,他呢喃了一句,不知道說了什麼。
杳杳仰躺在溫修懷中,擡着頭,癟着嘴強笑道:“可是爹爹徒弟好壞,他們總愛欺負我,還把我關到小黑屋裡。我不敢告訴爹爹,因為他說,我要是告狀,就讓爹爹不要我了,也不許爹爹要母親。母親,很想念爹爹……”杳杳的身子抖做一團,一半真,一半假地訴說自己的身世。杳杳揪住他月白的長衫,嗚咽道:“爹爹不喜歡我,母親也死了,我什麼都沒了。”
那年他才六歲,病重的母親在紫金寺攔了一個往酆都去的過路人,把自己抱到他的背簍裡,為他戴上了瓜皮小帽,摸摸他頭叮囑他聽話,要聽爹爹話,聽爹爹門徒的話,要聽所有人的話……
他乖巧地點點頭,不敢問為什麼媽媽不一起走,也不敢哭鬧,一路這麼晃晃悠悠到了酆都城。
到了酆都,一群孩子嬉笑着圍着他,另一群孩子簇擁着一個绯衣俊俏少年走向他,那少年揪了把他的臉,順手把他抱走了,他以為他是好意,哪裡想到,他的噩夢至此開始……
溫修伸手抹掉他的眼淚,對杳杳道:“既收了你為徒,師父便會護你一世周全。”
他黑色的瞳仁明亮而堅定,聲音依舊是微微帶着些口音。杳杳不知從哪裡生出些勇氣,突然覺得這般蹉跎歲月也是極好。
杳杳趴到溫修懷裡,軟軟地叫了聲“道長。”
溫修用帕子擦淨他臉上的鼻涕眼淚,杳杳皺了皺鼻子,模樣有幾分可憐,小巧的鼻頭哭的紅紅的,甚是滑稽。他拉了溫修的手,認真地問道:“到了缙雲仙都你會繼續對我好麼?”
溫修莞爾一笑,輕輕彈了彈他的腦袋道:“當然會繼續對你好。”說着給他順了順頭發。
杳杳擡着小臉,撇着嘴委屈巴巴地對溫修道:“那你要記住了,千萬不要忘了啊!”說完自己竟也不好意思起來,呲溜鑽進被窩,不肯出頭了。
溫修忍不住輕笑了下,拍了拍他被子下的腦袋。“記住了,先起來吃些東西吧。”
杳杳在被子裡哼唧一聲,下床乖乖穿了衣裳與溫修走了。
溫儀等人已經坐在桌前了,大廳一角有幾個孩子拿了木偶正學着提偶藝人鬧的正歡。
見了杳杳無事,何霜澄便笑道:“小杳杳人小,魂都被吓跑了,多虧師兄為你撚訣尋魂,叫聲好師叔,我給你念念清心咒。”
杳杳沖他撇撇嘴,“才不要!”溫修落座後,他才坐到了白雀旁邊。
白雀咽下一口梅花糕,小眉毛都擰在一起了,有些自責地看着杳杳。杳杳一臉嫌棄地用手指蹭了蹭他嘴角,将餅屑擦到帕子上。
白雀憨憨地笑了起來,低頭解下挂在腰間的法器,又給杳杳系上了,口中解釋道:“是我不好,沒有看好你,讓你被吓到了。這是入門時師父給我的,驅邪鎮鬼是最好的。”
杳杳用手托起細細看着,那法器入手沉甸甸的,冰涼涼的觸感。白玉蓮花發着淡淡柔和的光,那蓮花下面绾了指頭粗的藍色流蘇,更是十分精緻。杳杳摸了摸,垂眸道:“多謝。”
杳杳回房以後便把蓮花佩摘下,随手扔到了桌上,杳杳看着掌中的陰陽魚,口中念動咒語,那陰陽魚一點點消弭,就在那陰陽魚消失到隻剩魚尾時,杳杳下狠力扯了下帳子,不用法術,光用蠻力,那帳子隻是抖了抖,并沒有被撕扯壞。杳杳也不打算再生是非,眼睛一閉便躺到床上,掌中的陰陽魚瞬間恢複原樣。
涼月東升,一抹绯色身影從空飛過,身後緊緊跟了一個矯健的黑色身影,兩個影子停在了城外的墳冢青松之上。
月涼如水,将四周景物映照得清清楚楚,兩人腳下青松蒼翠挺拔,下面赫然站着兩排臉上濃妝豔抹,肢體僵硬,行動不便的似人高的木偶,木偶整齊地站了兩排,皆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臉上似哭非笑,在亮慘慘的月光映襯下更加滲人。
“呵,八十二年未見,師尊别來無恙啊。”绯衣男子将兜帽掀開,露出一張白的毫無血色的俏臉。
何霜澄跳下青松,睨了一眼那些木偶,绯衣男子手一揮,腳下的木偶發出咔哒咔哒運作的聲音,齊齊向他跪下叩首。那塗紅抹綠的臉實在是醜得一言難盡,況且又扭曲着擺出逢迎的表情來,更是怕人。
何霜澄面容一沉,冷哼一聲,“高星沉你做的這些鬼東西,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高星沉張狂大笑,閃到何霜澄身前,憐愛地撫摸一個穿着紅色嫁衣的女偶的偶頭,如同哄着愛人一般,滿面柔情地哄她退下。又湊近何霜澄,摸着自己的下巴笑道:“這肉體凡胎的身子師父用得還挺開心。”
何霜澄斜睨他一眼,高星沉又道:“莫不是師父真打算去缙雲仙都做道士,改邪歸正了?”說到改邪歸正時,高星沉忍不住噗嗤笑了。
何霜澄冷笑一聲催動符咒,不一會隻聽得一陣清脆的環鈴響聲,一陣輕歌漫語,一個蒙着白紗的女子迎風而來。
白紗女子手持短刀,側身躲開高星沉的攻擊,嬌小的身子在木偶中左躲右閃,待她出了木偶群,兩眼空洞地立在何霜澄身後。高星沉耗費大半月辛苦制成偶霎時間碎成一地爛柴,被封印在裡面的幽魂驚慌失措地到處撲騰。
“宛白,你做得很好。”何霜澄十分滿意,他撚了個拘魂訣,方才木偶中魂魄被他聚到一處,他沖宛白揮一揮手,宛白扯下面紗,露出血肉模糊的半張臉,用力一吸,那魂魄盡數落入她口中,血肉翻出的嘴巴瞬間凝出一張薄薄的面皮,不再那麼駭人,卻也還是可以清晰看見下巴處的血管。
高星沉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爛偶,啧了一聲,埋怨道:“師尊慣會截徒弟的胡,我可是刨了半個月的墳頭子才做出這些的。”高星沉撿起剛剛那隻女偶頭,在它額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對何霜澄笑道:“嫌棄我做的偶醜是假,想要偶裡的魂魄來修複你身後的羅刹是真吧。”
他随手丢掉手中剛剛撫摸的那個女偶的頭,走到宛白跟前,仔細端詳着,笑道:“倒是個标緻美人兒,還叫宛白?蕙茝的宛白?”
果然宛白聽到蕙茝這個名字,身子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原本無神的眼睛,突然有了幾分悲傷與不甘,卻在看向何霜澄那一刻,瞬間恢複一片死寂。
高星沉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着何霜澄道:“師尊你給改個名字吧,這一聽自己叫宛白都要哭了,她又不是真的宛白,你說吧,蕙茝傷她心,要她命,你還給她起個情敵的名字!你想讓她再死一次麼?”
何霜澄覺得高星沉說的有理,思忖半天,想起溫儀那日随口念得一句詩,恍惚是有葳蕤二字,便開口道:“就叫葳蕤吧。”
高星沉捂着眼睛咯咯苦笑道:“師尊,你當初幹嘛要修冥術呢?你該去做個教書先生,給羅刹取個名字你都這麼文绉绉,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何霜澄十分威嚴地瞪了他一眼,高星沉卻笑得更歡了,他使勁拍着自己胸口,笑夠了,掌着宛白道:“師尊,這小道士模樣俊美,你這麼一瞪我,我就覺得你在勾引我。”
何霜澄白嫩的額頭青筋微微凸出,差點咬碎一口銀牙。見他垂眸不語,一旁的高星沉笑得更加燦爛,揉着肚子喊救命,因為走火入魔而微紅的長發花枝亂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