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漫天大雪,他途經姑蘇時被大雪堵了去路,碰巧救下一富家小少爺,那小少爺便是高星沉,為了感謝他,高星沉父親便請他住下了。那時高星沉五歲,正是一個孩子最天真爛漫的年紀。何霜澄喜歡逗弄孩子,在外遊曆十幾年更是滿肚子說不完的好聽故事,高星沉便把他當做了偶像,纏他纏得緊,兩人同吃同住,他這一住便住到了開春。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正是江南最惬意的時候。何霜澄獨自一人站在檐下看綿綿細雨朦胧,心中怅然若失。算起來,他離開金陵已經十年有餘了,江南春景,也已經許久不曾見到了。如今風波漸平,本是打算好了,一定回金陵看看,可是走到姑蘇了,他卻是望鄉情怯,不知該不該去了,且似乎也沒什麼人可以見了。
何霜澄苦笑了下,他私自修煉冥術,師尊為了護住他,私放了他,被廢去修為打入地牢。那一天,他也從雪明閣大弟子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門派叛徒,雪明閣甚至放出了江湖追殺令,誰若斬殺他,雪明閣必将奉上寶物答謝。他隻得倉皇逃了,連師父最後一面都未曾見,也不知道師父被葬在了何處。
正出神,高星沉身後跟了兩個小厮,蹦蹦跳跳地來了,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臉,滿面驕傲地說:“阿離哥哥,我家來了貴客,父親讓我來請你。”
何霜澄摸了摸他的頭,任由着他拉着自己,笑着跟他去了。
高老爺雖是商人,骨子裡卻是有幾分俠義,平生最愛結交朋友,且不論朋友出身如何。何霜澄陪了許久,最後挨不住了,便私自離席了,高星沉也悄悄跟他走了。
何霜澄不勝酒力,撐着走到了後院住處那棵梨花樹下,倒頭便睡了,高星沉蹲在他身邊,拿了折扇為他扇風,驅趕飛蟲。何霜澄直睡到夕陽西沉,才醉醺醺地睜開了眼,卻見高老爺渾身是血的站在了自己跟前,兩眼定定地看着他,心口處被紮出一個血窟窿,臉色發青,似乎已是死去多時了。高老爺張了嘴,被拔了舌頭的口中鮮血淋漓,嘴巴一張一合間,有溫熱的血噴到了他面上,高星沉卻不知所蹤了。
何霜澄打了個激靈,顧不得落得滿身的梨花,爬了起來。慌忙地摘下一片梨葉,在掌中揉爛了,彈入高老爺口中。何霜澄眼中一片血紅,原來,賓客中有人認出了他,因忌憚他的實力,便欲将他灌醉伺機下手。他離席後,高老爺察覺了衆人不軌之心,為他激昂陳辯,不知道哪句話,戳中了他們痛點,就被他們滅口了。高星沉因餓了便去尋他父母,結果被抓了正着,那孩子也是個有情有義的,打死不願意說出他在哪。
何霜澄着了慌,他平素謹慎,睡下時總會降下結界,今日雖然醉酒卻也是沒有忘,他的結界活人可出不可進,鬼怪可進不可出。收起結界,何霜澄咬破指尖,一粒鮮血點到高老爺額間,高老爺仰天吼叫,身上瞬間覆上了黑亮的毛發,四肢并行向前奔去。
尋到高星沉時,他已奄奄一息,小小的身子上全是鮮血。他母親仰躺在他面前,已經斷氣了,眼睛張得大大的,因為恐懼甚至有些脫眶,模樣駭人。何霜澄紅了眼,心中燒起一把怒火,他離經叛道不假,卻是從未起害人之心。所謂正派竟将人逼至如此境地,到底誰是正?誰又是邪?
何霜澄手摩挲着洞箫幽蘭,幽幽一笑,雪明閣是天下第一風雅之地,門派弟子所執武器,一箫一劍,箫為善,劍為傷。門派弟子入門第一天,便被教育,為修者應心存善念,不可恃強淩弱,更不可與人争兇鬥狠。何霜澄拔出征魂,丢掉幽蘭,洞箫應聲碎裂,何霜澄的善也化為烏有。他舉起征魂割破自己掌心,滾燙的鮮血霎時噴湧而出,有一些濺到了地上屍體上。
何霜澄雙手合十,舉于額前,立下血誓,永堕幽冥。濃重的血腥味與殺氣,讓他前所未有的興奮起來。挑了挑眉,他沖衆人挑釁一笑,高府周圍的鬼魂應招而來,刹那間烏雲密布,鬼怪與人撕扯到一起,有些修為低的修士,直接被厲鬼撕碎。何霜澄又念動咒語驅使他們繼續殺人,一片祥和安樂的高府轉瞬仿若煉獄。新鬼想逃,卻被何霜澄拘了魂魄,封印在高老爺腳下,任他宰割。
何霜澄迎風而立,白衣上全是黑色幹涸的鮮血,他卻是威風凜凜。他抱着高星沉笑得無比狠辣,道:“你好好看着,今日害你父母之人,每一個都得死,從此以後你便記得,即便負盡天下人,你也得好好活着!”
高星沉在他懷中嘤嘤哭着,何霜澄惡狠狠地道:“閉嘴!再哭一聲,我便把你丢下去,讓他們殺了你!”高星沉吓傻了,也疼怕了,他不懂爹娘怎麼了,隻是知道要依賴何霜澄,他身子痛,便想向母親撒嬌一樣,對何霜澄撒嬌。可何霜澄這副兇狠的模樣,他更是害怕。隻得努力睜大眼睛,不敢哭出聲,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一晚,富麗堂皇的高府成了一片火海,前來赴宴的各家弟子,共計六十八人,高府上下百餘口,無一生還。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魂魄皆不見蹤影。有人傳言,滿身是血的何霜澄抱着高小少爺,坐了一匹獸不獸怪不怪的怪物往西南方去了。
自那以後,有傳聞,何霜澄流落姑蘇,先以嬰靈附身高府小少爺,後救小少爺騙取高老爺信任,欲取高府珍寶如意。因杏花宴被人認出,惱羞成怒,滅門殺客,取衆人魂魄修煉邪術,高小少爺怕是也遭了毒手。
高星沉坐在樹上發了一夜呆,何霜澄終究是沒有來。他有些失落地跳下大樹,看到瑤杭他便更不痛快了,垂了頭匆匆從瑤杭身邊過了,直接進了洞穴,沖着溫儀就是一指,解開了她身上的禁制。
瑤杭樂的看熱鬧,一言不發地擋住洞穴出口,那小丫頭鬼精鬼精的,說不定就跑了。
高星沉随意折了枯枝将紅發攏好,松松地绾了個髻,沖溫儀勾勾手,笑道:“小仙女咱們單挑,打得過我,我就放了你。打不過,我就把你帶回紅衣教,”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将你剁碎了喂式幽燭哦。”他舔舔嘴角,滿面笑意仿佛在讨論晚上吃什麼一樣輕松。
溫儀也不跟他客氣,雖說自己尚未過心動期,但看得出高星沉于外功并不擅長,且他身上仍有舊傷。掃了眼洞穴出口,她也并不打算真與他比試,她被解了禁制,現下也是可以跑的,萬不可戀戰。
溫儀做了個請的動作,閃身站到洞穴出口處,運足靈力,她心口處慢慢結出一朵蓮花,蓮花閃着淡紫色光芒。
高星沉冷笑下,手執刻刀,沖溫儀襲去,溫儀以蓮花格擋,被擊的向後滑去,溫儀反手推出蓮花,蓮花綻開,花瓣一片片落下,如同鋒利的刀片,淩厲直擊高星沉。高星沉側頭堪堪躲過,卻是被削下一绺頭發,一旁看熱鬧的瑤杭,見狀悶笑一聲。
高星沉惱羞成怒,他最是愛惜自己容貌,如若不是嫌旁人面容太醜陋,他又何必如今才複活?溫儀卻割了他的頭發!居然敢這麼欺負自己,高星沉也不管了,冷笑一聲,喚出鬼偶攻擊溫儀。
溫儀眸色一動,一手收回蓮花,另一手喚出紙鶴。高星沉當年依靠着鬼偶所向披靡,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了,偏頭看了眼外面,此刻日頭熾熱,正是百鬼陰氣最弱的時候。溫儀将紙鶴甩出,無數隻紙鶴瞬間将高星沉包圍,溫儀趁機腳下用力,指尖凝出蓮花,傾盡全力甩向瑤杭。她用力一躍跳出數丈,又趕忙揮出紙鶴向溫修求救。
高星沉一掌打碎紙鶴,沖出洞穴,見溫儀跑了,被氣得發笑,“跟我師尊待得久了,流氓氣倒是學的挺快!”說罷也是運足氣力去追,攔下瑤杭。自己就像逗鼠的貓兒一般,慢悠悠向溫儀追去,卻并不急着抓到溫儀,隻想着慢慢折磨她。
突然一道淩厲的鞭子向高星沉甩過來,将他攔腰捆住,猛地向後一拉。瑤杭暗道不好,握着窮奇匕首沖過去。
溫儀趁機又是躍出幾步,她并不施展輕功,隻是靠着前沖,硬生生地跑出了高星沉掌控的範圍。來不及細想是誰救了她,溫儀微微喘口氣,指尖藍色靈思欲燃,感應到溫修在不遠處,溫儀也施展靈力,很快便聽到朱雀鳴叫聲,強打了勁頭往前狂奔。
蘇望庭看到溫儀,回首對溫修滿面欣喜道:“是師姐!”說完,趕緊撚訣喚出白虎,白虎撒開四蹄,揚起一路塵土,向溫儀奔去。
蘇望庭向溫儀伸出手,将溫儀拉上白虎,将芳華劍給了她。溫儀嘴巴抿的緊緊的,有些後怕地看着溫修,溫修很少見到溫儀這副柔弱的模樣,與葉成歸共乘青龍,四個人倉惶離開。
“紅衣教,背後助高星沉的人是紅衣教!”溫儀紅唇輕顫。
溫修聽了并沒答話,若是紅衣教,那麼也就意味着何霜澄也快重出江湖了,若不趁早斬草除根,隻怕仙盟又要哀鴻遍野了。
客棧的大門旁,四五個孩子圍成了一個圈,劃好陣營,挖好小坑。杳杳冷眼坐在一旁的台階上,滿面不屑,卻不時偷眼看着。他觀察了好一會,似乎把這圓溜溜的玩意兒打進對方小坑裡,便算赢了,控制好力度,便可輕而易舉,偏小孩子控制不好力度,偏白雀這個笨蛋已經輸了好多了,杳杳撇撇嘴,繼續看着遠處發呆。
杳杳遠遠看到溫修,趕忙爬了起來,拍拍衣擺,上前迎溫修去了。
溫修摸了摸杳杳的額頭,發現他的一魂二魄仍舊未歸位,神色恹恹的惹人心疼。溫修不願讓孩子們擔憂,咬了咬牙,勉強對他們笑了笑。
一陣風刮過,溫修幾縷烏發撲到杳杳面上,杳杳忙用手捏在手裡,蹙蹙眉什麼都沒說。溫修微微一笑,擡手将頭發攏好,又彎腰将杳杳鬓邊碎發細心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