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霜澄帶高星沉穿過花廊,從道旁邊石階下到河邊去,彎下身子,用力拉住缰繩,就聽嘩啦啦響起水聲,一條小船從橋洞下被拖了出來,邊上宿着的一對鴛鴦被驚動了,隻聽到水聲陣陣,大概是鴛鴦撲楞楞地遊走了。
何霜澄與高星沉上了船,何霜澄搖動船橹,周圍靜谧,水聲潺潺,偶有幾聲鳥鳴,就隻有船橹發出的吱吱呀呀聲。
高星沉雙手枕在頭下,躺在小船上,擡頭看着天空,此時月上枝頭,水汽朦胧缭繞,兩岸落英缤紛,清風徐來,吹得花落入了他的懷裡,那柔柔的風,吹得人心都熨貼了。高星沉歪着頭去看哼着小調的何霜澄,癡癡笑了起來,何霜澄看他對自己笑,也沖他挑眉笑了笑。他私心想着如果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暢遊于天地之間,縱情于山水之間,再沒有任何人打擾,隻有他們兩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胡思亂想中,小船已行至一處人迹罕至的小島就見,何霜澄系好船,帶着高星沉推開小院子木籬笆門,院子中間有條青石鋪成的小道,小道兩側綠草如茵,上面伶仃地長着幾朵小花,花上方飛舞着小蟲,十分靜谧舒适。
兩人往前走兩步,就看到一座無碑孤墳。
何霜澄走到墳前,一言不發跪下鄭重叩頭,高星沉見他莊重,也趕忙随着跪在一邊,磕了頭。
高星沉起身後十分動容地看着那個孤墳,心裡心疼師尊唯一的師父躺在裡面,而師尊卻不能過來盡孝。
何霜澄看高星沉發愣,忙擡腳踢了踢他,“幹嘛一臉苦大仇深的?”
高星沉歎息道,“心疼你啊師尊,都沒法來給師祖盡孝。”
何霜澄嘴角抽了抽,“這不是你師祖,這裡是誰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師祖愛給他磕頭,說我們靠自己多半靠不住,隻能靠他保佑。很靈的,你師祖有過不去的坎,過來磕兩頭,若還是不成,再罵一頓,保準就行了,就是靠着給他磕頭,我們才得以發揚光大。”
高星沉看着何霜澄一臉認真地解釋,眉頭不由得皺得能夾死蒼蠅,他整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合着他們師門都是不肖子孫,叩頭祭拜隻是為了給祖宗派發任務,老祖宗不應,就罵人,果然好傳統。
闊别多年,回到自己當初居住的地方,何霜澄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推開門,擡手燃起紙符。高星沉借着他手中的火看到了房内陳設,房内隻有一張床,一個八仙桌,兩把小凳子,雖然簡陋,卻是一塵不染,似是還有人住着一般。
“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何霜澄摸了摸八仙桌,不由得感歎一句。
看着房子裡的陳設不變,何霜澄又笑道:“當年我剛到雪明閣,因為總是淘氣,師父便把我帶到這裡獨自修煉,說是要磨磨我性子。再往前走一走就是村子了,雪明閣弟子是不會過來的,裡面的村民皆是受過師父恩惠,大概還時時來清掃故居。”
何霜澄極少提起恩師,因此高星沉聽得十分認真,他對于這位師祖也是十分好奇的。
何霜澄走進去,蹲在地上數了幾塊磚,輕輕一敲,青石磚打開,他從裡面拿出一個木頭盒子,打開來,裡面是個精巧的撥浪鼓,他将撥浪鼓放進懷裡,又把地磚複原。
高星沉側卧在床上,用手撐着腦袋看他,見他好了,便沖他笑道:“師尊徒兒又抽筋了。”他邊說着邊踢踢腳。
昔年高星沉因長個子太快,經常腿抽筋,何霜澄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小孩子長個子時,腿都會疼的,原來這就是他師父說的生長痛。他便學着師父的樣子給高星沉揉腿,為他煨骨頭湯補充營養,想要緩解愛徒生長的疼痛,可以說高星沉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如今聽聞他腿疼,何霜澄立刻走過去,把他的腿放到自己腿上,雙手不輕不重為他按摩着。
高星沉仰面躺着,盯着白紗帳頂,喃喃道:“師尊,等我丹田修複了,我們就回廣陵吧,你也不用再收門徒了,就我們兩個過。”他見何霜澄不搭話,連忙坐了起來,整個人幾乎坐進了何霜澄懷中。他扶住何霜澄的肩,快速道:“你若是喜歡那個小仙女,那我們擄走她,我抽掉她一部分魂魄,她必定乖乖聽話。”
何霜澄按摩的手頓了一下,“胡扯八道。”他回首看着一臉急切的高星沉,兩人的面龐幾乎是貼在一起,他看着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擡起手将它蓋住,不知怎的,他有點不太敢看那雙眸子裡的期待。
高星沉也不動,就這麼定定坐着,他心裡生出些委屈,又漸漸有些憤懑,他的師尊猶豫了,是要為了一個女子,放棄他們的師徒情嗎?他決不允許會有這種事發生,八十年前不可以,現在同樣不可以!
過了片刻,高星沉雙手捂住何霜澄的手,緩緩拿了下來,他臉上挂着笑意,卻并未松手,他牽着那手放到自己腮邊,蹭了蹭,如同撒嬌一般道:“師尊你陪我睡覺吧,太遲了,我都困了。”說完,也不松開手,面向裡就躺下了。
何霜澄隻得合衣躺到他身邊,他抽出手,高星沉順勢翻了個身,面向何霜澄眼睛閉着,仿佛真的睡着了。何霜澄看着他的睡顔,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伸出手,輕輕拍撫着他的後背,讓他睡得更安穩些。
高星沉一夜好眠,一睜眼就看到何霜澄撐着頭在看自己,見他醒了,何霜澄起身笑道:“醒了?走吧,葉成歸幾乎與我們一時來的,廬陵甘家也來了,我帶你去認識認識。”
高星沉點點頭,伸出手,何霜澄一用力将他拉了起來,他伸了個懶腰,與何霜澄又乘船回了後山。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何霜澄聽到白鹭書院敲鐘集合的聲音,便拉着高星沉去了,瞬間隐沒在飛奔而來的雪明閣弟子之間。
到了膳堂,衆人正在用早膳,雖是人多嘴雜,卻是不聞一絲聲響,何霜澄拉着高星沉也坐下用膳,心道:“果然都是世家子弟,有可能缺德,卻絕不缺禮儀。”他拿起一碗桂花糖芋苗,邊吃邊去看。
葉成歸雖是隻有一個人,但是面容冷肅,身子挺拔,仿若身後站了千軍萬馬一般自信。
葉成歸身邊坐着的,一列是身着拂紫綿色衣裳,身後背着傘,一臉不好惹的表情的應當是千機門墨家。接下來是看服飾是藥王谷桂家了。而另一列穿着庫金色衣衫的弟子應當就是廬陵甘家了。
甘墨桂遲四家開宗立派時間最久,四家都是蓬萊親傳弟子,奉命布道傳教數百年,因此門下有所成的弟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宗派,玄門這才慢慢發揚起來。各家勢力盤根錯節,但是仙盟衆人也依舊以甘墨遲桂四家為首,四家又以蓬萊馬首是瞻。
何霜澄想到自己當年與桂家與甘家還有一段機緣,那時候他與桂溫娴堂哥桂降香鬥得狠,隻要碰了面便打架,一邊打他還要罵人家穿得像把蔥,給人起了個桂小蔥的綽号。桂降香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說他是金陵大蘿蔔。那時候甘汭靈總愛勸解他們冤家宜解不宜結,他偏偏說不是冤家不聚頭!
何霜澄又覺得甘家子弟穿得跟個橘子似的黃燦燦的,碰巧廬陵也盛産這類水果,甘汭靈又姓甘,單名棠字,性子雖酸了點,笑起來卻是有兩個甜甜的梨窩,于是何霜澄便悄默默在心裡叫他橘子,不知何時,甘汭靈又得了個小甜甜的诨名。
很不錯,今日所見之人,都是他老熟人的子子孫孫,那幫老家夥當年氣勢洶洶殺到廣陵,弄得他險些灰飛煙滅。現在好了,他們都不知道投幾次胎了,他何霜澄卻是好端端活着,也多虧當年他們圍剿廣陵,否則他怎麼會參透此間秘法,起死回生?思及此,何霜澄不由得笑了下。
高星沉叼着個包子,見他師父笑得詭異,便小聲道:“師尊你笑什麼?”他順着何霜澄眼神看過去,就見一群弟子再用膳,也并沒有什麼稀奇。
何霜澄吃了口豆腐腦,鹵子鹹香,豆腐腦嫩滑,他覺得還是金陵的豆腐腦夠味,也不回答高星沉,自言自語道:“馬上去斬個鴨子帶路上吃。”他突然想起來,那個時候他們去山下買鴨子,總會讓甘汭靈用□□斬鴨子。
廬陵文人風骨,何霜澄原本以為他們用的武器或是判官筆或是烏金鐵扇,甘家用的卻是九尺長的□□,甘汭靈都比他那把刀矮上一個頭,每次刀出鞘,都跟要抹脖子似的,說的多了,他每次拔刀,都是在身側握刀柄,擡腳踢開刀鞘,他耍起□□也真真是威風凜凜,大開大合,方圓十米,油菜花都沒頭那種。
何霜澄心情大好,拿起高星沉面前的菊葉蛋湯準備喝掉。
高星沉有些怨念地看着何霜澄,恨恨地搶了過來喝了。心裡想着,他早晚把雪明閣打下來,他師尊回了老家,都不怎麼搭理自己了,肯定是太久沒回來了,他師尊觸及心事了,笑得那麼難看,肯定心裡難過了。等自己把雪明閣變成自己的,他師尊就不稀奇了,以後必定事事都給他回應,再不這般敷衍了。到時候想吃豆腐腦吃豆腐腦,想斬鴨子就斬!菊葉蛋湯不好喝,到時候全給它拔咯!他氣呼呼地吃着飯,恨不得把勺子咬爛。
突然一陣香氣撲鼻而來,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是少閣主來了,好香啊。”衆人立時停下手裡動作,擡頭去看門口,就看到一個男子踏步而來。
如今雪明閣閣主年事已高,又加上前幾年出了蕙茝一事,他心痛不已,便逐漸不大理事了,因此這次世家去往蓬萊,便由少閣主遲未晚料理了。
遲未晚剛過弱冠之年,生得粉面桃腮,明眸皓齒,額角處有形似辛夷花的淡粉色胎記,此時金陵還有些涼爽,因此并不明顯。因他出生時滿室有異香,便得了個金陵一枝花的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