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無妄一路不作過多停留,直直向着洛陽方向而去,并不是因為趕時間,而是因為她不願多看被戰火灼燒的河山。就算無意細看,她也見了不少南下逃難的流民。
這些逃亡的人大多是最普通的民衆,他們在面對會武的人時,幾乎沒有反抗能力,因此,這樣的人也是匪賊最喜歡的獵物。離無妄遇到的幾群流民十成九都被劫過,幾家人聚在一起也湊不出多少糧食。那些已經快到淮南道的人還好說,仍困于河南道甚至山南道的人大多是撐不到南方的。她有心幫忙,也隻能為流民指一個最好走的方向。為了行路方便,離無妄隻帶了很少的吃食,實在分不出多餘的去接濟流民。
從蘇州去往洛陽主要是往西北,中途需要跨過長江。她在南岸觀望時,發現長安水路的可用船隻全都用來送流民南渡,或者向北運送貨物,因此借乘北返的船過江能省去不少麻煩。
但船家見離無妄不過是豆蔻之年的姑娘,把她的身份和理由問了個遍。
“女娃娃,現在江北去不得啊。就算你從小習武,上了戰場也隻有送命。”船家按着離無妄的肩膀不讓她上船。
離無妄又多拿了些錢:“行個方便吧。”
船家忙擺手:“女娃娃,這不是錢的事,我送你過去是害了你啊!”
這個慈祥的老人力氣不大,但離無妄也不好強行上船,她并不着急,但對岸的人可盼着物資。若要在他面前用點離譜的法術表明身份,這老人年事已高,經不經得住這一吓還不好說。
“這不是無妄妹子嗎?”
離無妄回頭一看,方和與他的那個徒弟剛要上另一艘船。
離無妄不再與老船家糾纏,轉而到方和旁道:“方哥哥,我現在要去洛陽,但是船家嫌我年齡小不讓我上船。”
方和俯身打量了幾下,道:“之前秦先生似乎提起過,所以,你不是小孩子嗎?”
離無妄微微搖頭:“既然方哥哥這麼問了,我就直說吧,我的年齡,可能比你們兩個加起來都大……幾十倍。”
方和噗嗤一笑:“厲害。”
在方和的陪同下,離無妄上了貨船。
中原戰火連天,長江仍是日夜奔流。站在甲闆上時,風吹得離無妄的衣擺翩飛,這次她終于有心思仔細看看方和這個人了。
上次見面時方和穿着一身黑衣,又在外罩着一層灰白的薄紗,今日倒是不同。灰白的中衣之外是一層赤紅的紗,本來不相稱的兩件衣服在他身上卻不突兀,反倒别有一番韻味。
這滿頭白發離無妄是第一次見,短短幾年,他的頭發居然完全白了。方和似乎無心打理頭發,隻用繩子簡單地紮在身後,有幾縷不怎麼聽話的随着風亂飄,時不時拂上他的臉頰。方和的臉好看得無可挑剔,暗紫色的眼睛更顯得他不似世間俗人,他的臉上總有笑意,叫人看着也能安心不少。
“無妄妹子要去哪裡啊?”方和與她說話時總會彎下腰來,離無妄不需要把頭高高仰起。
離無妄盯着方和的臉:“東都洛陽。”
方和笑意更甚:“正巧,我們也是要去洛陽。”
“運糧?”離無妄脫口而出。
方和身後的黑衣青年皺起眉頭,懷疑地盯着她:“你怎麼知道?”
離無妄面不改色道:“将軍寄回姑蘇的家書中提起過。”
方和微微挑起眉頭:“嗯?那小子還會寫信嗎?”
這語氣不像是在問離無妄問題,更像是作為長輩去贊歎小孩學會了一樣本事。
離無妄盯了方和很久,久到方和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轉過頭去看着長江水。
又過了一會,離無妄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方哥哥,感覺你比我都好看!”
“啊?”方和突然被這麼一誇,嘴角快要飄到天上去,“等你長成大姑娘,肯定是要更漂亮的。”
離無妄正經地伸出一根手指:“不,我就算長大了,也就是個普通姑娘,也許臉還算不錯吧。但是你太不一樣了,我總覺得你從骨子裡散發出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氣息。”
突然被這般誇贊,方和尴尬地笑笑:“這話又怎麼說呢?”
“這個不好描述啊,”離無妄托着下巴思考,“可能是那種,嗯……從容,或者說……包容?感覺你是個很溫柔的人!”
方和笑笑:“我和你隻見過這幾面,哪裡就能看出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看人的直覺一向很準!”離無妄很是堅定。
從餘光裡,她又看見了另一個人。方疏現在的神色就像剛從地獄裡逃出的惡鬼,他恨不得現在就把離無妄扔進長江裡。
“怎麼了?”方和見離無妄神色突然僵硬,順着她的目光轉身看去。
隻見方疏神色自若地看着遠處的長江北岸。
“這……”離無妄也不計較,隻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後來她與方和同行,每次對方和有所稱贊,都能看到方疏從角落裡投來的兇狠目光。直到一天晚上在廢棄民居中歇息,離無妄半夜聽到雨聲驚醒,發現方疏也還醒着,忍了一路的離無妄決定和方疏把話說清楚。
“方疏哥哥,你來。”離無妄小聲招呼方疏,生怕驚醒睡得正香的方和。
二人站在門口,看着半夜突然而來的大雨,離無妄開口道:“方疏哥哥,我覺得吧,你應該不是對我這個人有意見,所以你是不想我誇方和嗎?”
方疏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是。”
“讓我猜猜,”離無妄歪頭靠在門框上,“你喜歡他?”
大雨砸在屋檐的聲音幾乎蓋過了方疏的回答:“是。”
離無妄轉了個身,靠在門框邊看着身旁的青年。方疏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頭發整齊地紮在腦後,一身黑衣嚴嚴實實,每一個扣子都規矩地扣上了,他全身上下最亂的東西是腰帶上挂着的一個奇怪玩意。這條腰帶很不得了,上面扣着六個金屬片,它們在腰帶右側一字排開。若不是其中幾片上還有血迹,這些尖銳的金屬着實很像怪異的飾品。挂着的像是麻布團子,裹得很随意,裡面的東西甚至露了一截出來,那像是經常在各種小玩意兒上出現的雕刻裝飾,細看能發現是隻雕得圓潤的魚。
整體上看,方疏應該是個很正經的人才對。離無妄抱着手瞧了他半天,道:“你……方和是你的師父吧?我一早就挺好奇,方和看上去隻不過二十來歲,你看着也差不多,他是怎麼當上你師父的?”
方疏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深深歎息:“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你不是人族,我本來覺得師父也不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八歲,他看上去不過十五六。”
“他是人族,”離無妄察覺出了異樣,“我看得出,他就是人族,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
方疏輕搖頭:“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和他應該是一樣的。”
離無妄又道:“我和他應該不太一樣,不過,人這麼多,出現一兩個不太一樣的可能也不算什麼。不對,問題不在這裡,難道因為這個,你就起了心思?”
“你不明白。”方疏看向屋内安靜睡着的方和。
離無妄也轉頭看去,方和的睡姿非常平靜,在微弱的燭光下,一身薄紗更顯得豔紅。
離無妄挪不開眼:“我明白,他真的是,那個詞……額,我見猶憐,對,我見猶憐。”
方疏一拳錘在破舊的門框上,如果不是他及時收了力道,這破門框怕是要當場碎裂。
他咬着牙小聲道:“你不懂。”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懂。”離無妄準備回去繼續睡覺,“你放心,我對他沒有别的意思,美人誰不想多看兩眼是吧,僅此罷了。”
半晌之後,離無妄卧在雜草堆裡睡着。
“好冷。”
她被方和的聲音驚醒,發覺昨夜的大雨已經停了。現在已經是深秋,自然是越下雨天氣越冷,薛常的信中說洛陽附近已經冷到可以凍死人,方和這一身單薄衣衫肯定是不頂用的。
離無妄整理完東西的時候,方疏正在翻找更暖和的衣物——他們是有備而來離無妄不怕冷,但看到方和披着的狐裘鬥篷的時候,她還是從包裹裡拽出棉袍穿上了。
雨後的路難不倒這三個會使輕功的人,他們走走歇歇也比坐馬車快了很多。越是往北,人就越少,逐漸連逃難的人群都看不見了。
方和在一條大路上停了下來。
離無妄向北看去,還不能見着洛陽城,問道:“方哥哥怎麼停了?”
方和笑道:“無妄妹子如果趕時間的話就先走吧,我和小疏還有别的事要做。”
“我雖然是去洛陽城有事,但是吧,”離無妄望着路的盡頭,“我覺得船家的話很有道理,我一個江湖人,去了戰場隻有送死的份。所以為了自保,我等仗打完了再去不遲,和方哥哥一起走也沒什麼的。”
方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目光中出現一絲苦澀,随即又了然地笑笑:“那就一起走吧。”
而方疏竟也沒有阻攔。
這條大路是去洛陽城最近,也是最好走的路,但是今天這條路上隻有他們一行三人。
離無妄很快察到覺四周有異樣,道旁不少樹木的樹幹上存在深深的刀痕。不僅如此,附近紮營的痕迹很多,卻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