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年過半百，紫袍玉帶，氣宇軒昂。鶴發微秃中被我砸出一坨鮮紅，卻無損威嚴半分，反而因着他不怒自威的劍眉銅鈴目，平添一絲凜然。

我以為，這，是個久經沙場的将軍。

直到蘇卿飽含驚憂的一聲“爹”自身後傳來，我才反應過來，這，是蘇軒，一個像極了将軍的丞相。

于是，詭異的念頭無法抑制地直沖腦門：這麼隻吊睛白額兇大蟲究竟是怎麼生出蘇卿這隻優雅魅惑小白貓的？基因突變麼喂？

“爹，您……”

“閉嘴，我堂堂東臨右相，沒生過你這孽障！”

話落，如千斤重石壓下。蘇卿身子不穩地搖晃，臉色白的近乎透明，牙齒死死扣在唇上咬出一縷妖異的朱色，卻竟真的再不發一言。

我剛想插話，就聽蘇相大人義正言辭豪情萬丈道，“何為氣？何為節？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正身如蓮，不染淤濁。玷溝泥，必洗之以血，淨之以氣，舍身而成大義！”

頓了頓，他看垃圾般斜我一眼，再次看向蘇卿，痛心疾首，“陷身臭泥滾了一身腥穢，你竟還有顔面苟存于世？”

“……”

臭、臭泥……喵的，叫誰臭泥呢！瞅了眼蘇卿，果不其然是一副心灰意冷生無可戀形如破敗木偶死氣沉沉的模樣。我嘴巴一撇，不鹹不淡道，“棄子保身老無賴。”

“……”

“……”

“老夫年老耳昏，公主方才說了什麼嗎？”

我提高一個音調，重複，“棄子保身老無賴。”

蘇丞相瞬時老臉黑如鍋底，“你這惡婦叫誰呢？”

“誰搭腔我叫誰。”

“……”

“……”

“放——”看口型下一個字是肆，卻不知他為何咽了回去，揮舞拳頭“你這惡婦，方才的砸頭之辱老夫肚可撐船不與你一介婦人見識，你便真當老夫吃素軟弱可欺麼！”

我仗着侍衛護身，也不怕他，“你知道劉邦麼？”

他一愣，劍眉緊皺憋了半晌，才道，“何為劉邦？”

我嘿嘿一笑，你不知道我就好忽悠了，“跟你一樣，一棄子保身老無賴。”

“你！”

“你看，劉邦也是50來歲，吃了敗仗駕車逃命，怕馬車跑的慢被緊随其後的敵軍捉住，就一腳将身邊的兒子給踹下去了。他手下于心不忍，偷偷把小主子撿回車上。不一會兒劉邦又嫌車跑的慢，扭頭瞧見了兒子，直叫‘原來又是這小子拖累了我’，就又一腳給踹下去了。于是，他逃了一路，手下幫他撿了一路的兒子。”

蘇相嘴角抽搐，“這與老夫是何幹系！”

“怎麼沒幹系？劉邦為保性命，踹子下車，您明哲保身，掃蘇卿出門。”

“你、你！這豈可相提并論！若非你這惡婦放·蕩·淫·穢，毀了我兒清譽，他又豈會因懦弱無能難保我蘇家氣節而落得今日下場？”

他說的太刺耳，我也不高興了，“你今日有這熊膽跟本公主叫嚣，當初蘇卿失蹤時你這做爹的幹嘛去了？你不吃素不軟弱不可欺怎麼不來跟本公主要兒子啊！自己的兒子都不關心不保護，虧你還是個東臨丞相！慫包！”

蘇相指着我直哆嗦，良久方才擠出一句，“受辱于如此污穢之人，當以死明志，正我蘇家大氣大節！”

才要回一句誰侮辱他了，我卻突然憶起自己是半途穿來的，還真不知道這公主以前做過什麼。偷瞟蘇卿一眼，他直直盯着我，神色詭異，意味不明。我登時沒了底氣，轉向蘇相，幽幽道了一句，“你知道西楚霸王項羽麼？”

蘇相一愣，惱聲喝道，“又與老夫何幹？”

“這個還真跟你關系不大，不過他就是當初追劉邦老無賴的那個。”

“……”

“劉邦此人，偷雞摸狗當衆小解鮮知廉恥，父親被人捉了下鍋他還涎着臉要分一口湯。而項羽呢，力拔山河武功蓋世，曾經帥兵把劉邦老無賴打的屁滾尿流，差一點兒就統一了天下。可是啊，風水輪流轉，項羽這麼個蓋世英雄突然有一天就輸給了劉邦這個市井之徒，被逼到了烏江江畔。”

“……”

我見蘇相一聲不吭，繼續道，“他本可以渡江保命重振旗鼓卷土重來，但是，他是大英雄，有大氣節！他不堪忍辱偷生，就拔劍自刎以死明志。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麼？”

蘇相不屑，“自當是那項羽被後世傳頌萬人敬仰。”

我切了一聲，開始胡編亂侃，“錯！曆史永遠是由勝利者撰寫的。項羽自以為成全了大義，卻不知他的死隻能令親者痛仇者快，更不知自己死後，市井無賴搖身一變就成了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占了他的女人，殺了他的父老，篡了他的史書，霸了他的天下！”

蘇相銅鈴眼大睜，張嘴愣愣瞧我，怔了半晌，他道，“與老夫何幹？”

唔，好像……是跑題了啊……但是靈感這東西，有時候來了擋都擋不住啊，海吹胡侃什麼的真的會上瘾啊。于是，我又道，“你知道越王勾踐麼？”

“……”

“同樣是兵敗山倒受辱于人，而他選擇的卻是忍辱偷生。哪怕是給敵人吳王當馬夫，嘗洗腳水，嘗糞，他都不曾舉劍以死殉國。他苦心謀劃十年，終于東山再起，僅憑越甲三千就吞滅了整個吳國，一雪前恥，複興越國，重為霸主，就連他這屈辱的十年也成了後世傳頌的佳話。若是越王當初也學那項羽，史書之上可就再無什麼越國了，國之不存，難道要他的子民用流離失所任人魚肉來成全他一人的大氣大節嗎？”

蘇相雙目微眯，若有所思，良久，黑着臉開口道，“後世傳頌？傳頌到南蠻北荒去了？這是哪朝的野史雜記，連老夫都聞所未聞？而且，這些究竟與老夫何幹！”

“……”

唔……是跟你關系不怎麼大啊，這不說的順口麼……要不來點明一下主旨把跑偏的話題拉回來吧。我深吸一口氣，道，“本公主原諒你的孤陋寡聞。一句話，蘇卿沒了我這個萬惡公主該吃吃該睡睡活蹦亂跳嘛影響沒有世人也就記他個月載茶餘飯後圖個一笑轉眼就抛至九霄雲外而你蘇相可就少了一個兒子自此夜夜憂心就怕哪日天有不測風雲你前面仨兒子英年早逝你就等着所謂的蘇家氣節長出胳膊腿來給您老養老送終吧！”

“……”

伸手指向蘇卿，我激他，“這個兒子，你要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