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魄到昭和宮的時候已經戌時末了,亥時宮門便要落鎖,今日是必要在宮中歇了的。
因為今日宮中有宴所以晚了一個時辰鎖宮門,平日裡神武門是戌時就要落鎖的。
朱雀門倒是一直都是亥時落鎖,不過朱雀門落鎖之後若是有需要的話,皇帝是可以叫開的。
皇後若是有急事也可以酌情處理,現在皇帝在昭和宮,驚魄也不擔心到時候需要留宿後宮。
帝後都在等他,他上前行了禮,将今夜剩下驚歲和宮人都不知道的情況同他們說了,也說了對馬康的暫時處置,等待皇帝的最後判決。
皇帝對他的做法沒什麼意見,隻說:“你做的沒錯,明日讓人傳馬宗憲入宮,朕倒要看看他是怎麼養出這樣無法無天的兒子的。”
話語中已經明顯帶上了怒氣。
馬宗憲是朝中三品大員,為禦史台掌牛耳者,年過半百卻隻有馬康一個獨子,自然是嬌慣了些。
隻是這驕縱也要看對象,若是傷到了尋常人家他還能想想法子大事化小,畢竟對方無性命之憂。
但偏生讓他傷了皇室公主,金枝玉葉,他平日再如何政績卓著,此時也隻是傷了皇帝女兒的人的家長罷了。
驚魄禀告完事情,便看向旁邊一直面色沉重的皇後:“母後,驚羽怎麼樣了?”
盡管已經被告知驚羽無性命之憂,但驚魄還是想具體問問。
皇後自從得知驚羽受傷之後心情一直不好,若不是皇帝還在身邊,定然是維持不住現在的端莊的。
剛才聽驚魄和皇帝說事情,她心裡就在想,就算是皇帝不治馬宗憲的罪,她也不會讓馬家一家子好過。
聽到驚魄問話,皇後這才收拾了一下心情:“她頭上傷勢不輕,安太醫已經上藥包紮好了,也不知道日後會不會留疤。”
“此時哭累了已經睡着了,驚風陪着她一起的,你去看一眼,别吵醒了他們。”
皇帝在身邊,皇後自然也就把驚羽的傷勢往嚴重了說,好讓皇帝狠狠重罰馬家。
驚魄聽了也挺難受的。
驚羽長這麼大哪裡受過這麼重的傷,而且今日還是他将他們帶出去玩的,自己本身就要擔一點責任,有心請罰。
皇後雖然難過,但是也不會無故罰他,畢竟錯不在他。
而且他如今是大秦太子,他們之間不僅是母子還是君臣,皇帝在場的情況下輪不到她來罰他。
不過皇帝罰起他來是不會有什麼壓力的,令他在東宮禁閉三日,交三篇策論。
不過要等他将這件事情有始有終的處理完之後再去領罰,畢竟現在看守馬康的還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驚魄認罰,今日一事,除了始作俑者和他之外還有一批宮人侍衛要被治守衛不嚴之罪。
那些人已經是心有戚戚焉,盡管現在帝後還沒有騰的出手來收拾他們,但是皇後在昭和宮養了這麼多心腹,已經将今晚同驚風驚羽出去的宮人都給控制住了。
驚魄去後面看望驚羽。
如同母後所說,她和驚風都已經睡着了。
兩個小家夥頭挨着頭腳挨着腳,一般長短,十足親密,看着便讓人心生歡喜。
隻是驚羽頭上的紗布遮了快半張臉,連眼睛都沒有露出來,而露出來的半張臉也是煞白,沒什麼血色,平日裡活潑又精緻的小人兒現在渾身都透着可憐,見之便讓人心疼。
驚魄稍稍看了看,怕吵到他們,出了外間之後再詢問驚羽的傷勢。
時辰已晚,安太醫和驚歲都已經離開,留了小藥童在這邊照顧。
不過漢女也在,今日跟着驚風驚羽出宮的人都被看管了起來,皇後讓她親自帶人照顧他們兩個。
漢女将情況都同驚魄說了,知道驚羽沒什麼性命之憂,但是有可能日後頭上留疤的時候眉頭輕皺:“勞您操心了,孤也會讓人在宮外找祛疤藥,您受累多叮囑宮人幾句,驚羽愛美,誰若讓她知道這件事情,必不輕饒。”
漢女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驚魄對她說話還算客氣。
漢女點頭應是,沒多久皇帝身邊的公公來請驚魄。
太子年紀到底大了,不好在後宮留宿,皇帝今日也無心在後宮歇,讓驚魄随自己回前朝,在紫宸殿歇息。
臨走之前驚魄又想起來一件事情:“今日出宮的宮人侍衛自有母後教訓,不過麻煩姑姑去跟朝雲陵雲說,明日孤來跟母後請安之後會将他們帶出宮,改日再送他們回驚風驚羽身邊,也跟母後說一聲孤的安排。”
漢女知道朝雲陵雲要随身保護驚風驚羽,今日這樣危機時候,陵雲居然不在驚羽旁邊,太子定是要教訓他們的。
很快皇帝和驚魄就走了,皇後這才終于可以沉下臉來,吩咐人:“去找人查,本宮就不信那馬宗憲是個無縫的蛋,查到什麼就都放到皇帝眼前,傷了我兒還想善罷甘休,做什麼春秋大夢。”
前朝的事情皇後很少直接參與,但也不是一無所知,她的兒子是大秦太子,她便是想置身事外也是不太可能的。
皇後此舉,五分是為了洩憤,畢竟馬康是的的确确将驚羽傷成了那個樣子,另外五分便是争鬥。
馬宗憲是朝中禦史大夫,三品大員,僅次六部尚書半品,且在禦史台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是太子冊立多年,少見他與太子有政見相合的時候,在朝中一向秉持着中立态度,不過皇後倒是知道他是将二女兒嫁到了趙家去的,而趙家與周家是世代姻親……
皇後眼裡閃過暗光,既然馬宗憲不能為己所用,哪怕他真的與周趙二家無甚私交,也不如借此機會換個與己有利的禦史大夫。
雖然今夜她沒能與驚魄單獨說話,但是她相信驚魄也肯定能夠想到這點,明日驚魄來請安的時候,母子兩人倒是可以好好商量一下這個事情。
今日這件事情,驚羽已經遭了這麼大的罪,哪怕各種迹象都表示今日馬康是無心之失,但是皇後和驚魄必會讓馬家付出遠甚于此的代價。
第二天皇後一早就起來了。
聽漢女說驚羽昨夜燒了半宿,身上一直滾燙滾燙的,人燒的迷迷糊糊也沒醒,反而是把在她旁邊睡着的驚風給熱醒了。
他幫着宮女用涼帕子給驚羽擦臉上,折騰到後半夜熱度才下去,驚風驚羽這才安心睡着。
皇後聽了心疼,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趕緊去看他們了。
這兩個孩子剛出生的時候也是多災多難。
雙胎生下來本來就比一般的孩童虛弱,而且這兩個孩子還早産的太多,她生他們倆的時候已是高齡,生了他們倆之後她自己也是元氣大傷,沒精力好好照顧他們,周歲之前兩個孩子一直都是病病弱弱的。
好容易養到這麼大,雖然驚風驚羽平日裡調皮搗蛋到皇後成天都頭疼,但是到底是身體健康的孩子,哪怕是調皮的時候都是十分有生機的。
此時看着驚羽可憐的病容,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能生出點慈悲心來,更何況皇後這生身之母。
驚風驚羽後半夜才算是真正睡了會兒,皇後自然也不想打擾他們,動作都是輕手輕腳的。
心疼的在驚羽被紗布包了半張臉的臉上摸了摸,溫度已經正常了,小臉上是正常的紅暈,看上去比昨天晚上皇後睡前來看他們的時候臉色好多了。
如今還是正月裡,麒麟殿和秦修那裡他們都不用去,自然也少了很多顧慮。
驚魄來給皇後請安的時候驚風驚羽都還沒有醒,他們母子倆屏退宮人,商量了一下這件事情的後續。
事已至此,既然驚羽沒有生命危險,這件事情就是可以利用起來的。
馬宗憲雖然在朝中一向持中立态度,但是嚴格意義上并不算皇帝的心腹,這件事情上皇後和驚魄算準了皇帝不會特意去保馬宗憲。
加上皇帝一向疼愛驚羽,借由此事将馬宗憲拉下來并不是什麼難事,隻是将馬宗憲拉下來之後他們這邊推誰上去可能是一個問題。
驚魄六歲便被立為太子,同驚恒驚毅之間年齡差巨大,這些年在朝中至少也是有自己的勢力的。
而且雖然蕭家已經退出長安,但是在朝文官中至少有五分之一當年同蕭家衆人有師徒同窗之誼,皇後和驚魄的底氣也在此處。
他們不缺文官勢力,缺的是皇帝嚴格把控在自己手中的軍隊勢力,這也是為什麼皇後同熹妃水火不容的原因。
熹妃的父親周環是皇帝潛龍時期在外征戰時候最信任的将軍,如今是幽州大都督,統領幽州五十萬兵馬,勢力不容小觑。
皇後跟驚魄商量:“驚羽受了傷,此事你父皇心裡有數,便是将明面上就是咱們的人給推上去大緻也是能行的。”
“隻是禦史台到底地位特殊,母後覺得,我們可以選一個清流,不管是從翰林院出來的也好,禦史台出來的也好。”
東宮地位特殊,太子可以蓄一套班底,其中不乏門客清流。
驚魄點頭:“兒也是這麼想的,禦史台對于世家來說地位有些尴尬,隻是禦史大夫乃朝中從三品大員,翰林多是五品六品,品階越的太過,父皇是不會同意的。”
“兒這裡倒是有一個人選,詹事府曾經的門客匡綏,現任從四品的汴州刺史,還有一年任期,此時調回來應該沒有問題。”
皇後想了想,匡綏這個人她也是知道的。
她身在其中,朝中勢力不說了如指掌,也是大體了解的。
匡綏是從東宮太子府出來的人,從一開始就打上了明晃晃太子黨的标簽。
文人的黨派之争從來都是不見血的,他能力的确适合,加上此時皇帝有心補償,哪怕知道他是太子黨的人,這件事情估計也能成行。
于是點點頭:“他的确是一個好人選,暫時先這麼定了。今日馬宗憲入宮面聖,昨日你父皇有跟你說些什麼嗎?”
驚魄搖搖頭:“驚羽受傷,父皇心情也不好,臉色自始至終沉着,隻讓兒今日來請安的時候好好寬慰您以及照顧驚羽。”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對着親生兒子也不會輕易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皇後并不意外。
隻是說到驚羽,皇後剛平靜一點的心思又開始難受起來:“我的驚羽何時受過這麼嚴重的傷,昨日還燒了半夜,本宮定不輕饒了那馬家小兒。”
皇後可沒有什麼孩童事孩童了的心思,驚羽受了傷,那馬康就必須付出代價。
驚魄也知道驚羽受傷母後十分難過,剛想出言安慰皇後兩句,就聽漢女在外面敲了敲門。
皇後整理好心情,讓漢女進來,她禀報:“四皇子和公主都已經醒了,說想見您。”
昨日驚羽睡着之前皇後一直都沒有趕回來,今天早上一起來驚羽就哽咽着說要見母後。
于是盡管知道此時皇後跟太子在談正事,漢女還是進來通報了。
此時自然是驚羽最大,皇後和驚魄立刻就起身去看驚羽。
安太醫一大早就過來了,正在給驚羽換藥,剛将昨夜包上去的紗布揭下來。
驚魄昨夜是見過驚羽的傷口的,但是當時被血迹掩蓋看不清楚傷口,今天才知道原來她頭上傷的這麼嚴重。
而皇後昨夜回來的時候驚羽的傷口就已經被包紮好了,此時才知道她到底傷到了哪裡。
驚羽被紗布包着頭睡了一晚上,早上睜眼也見不到什麼光亮,剛睡醒腦子還不清醒,以為自己徹底瞎了看不到東西了,吓的大哭,将身邊的驚風和外面守着伺候的宮人都給驚動了。
還好驚風一直睡在她身邊,盡管他也是剛剛睡醒,但是聽到驚羽在哭,哪怕也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但還是第一時間牽住了她的手抱着她:“驚羽不哭不哭。”
哪怕看不見了驚羽也還是熟悉驚風的,慢慢平靜下來,這才想起來昨天發生了什麼,原來不是自己看不見了,而是自己傷了頭紗布蓋住眼睛了。
伺候的宮人聽到驚羽哭第一時間就進來了,但是看着兩位小殿下抱在一起,也不知道怎麼安慰。
好在驚羽很快平靜下來,但還是帶着點哭音兒:“母後呢,我想見母後。”
她這麼痛,但是從昨天到現在都沒有見到母後,可委屈了。
皇後來了之後第一時間就将驚羽給抱到了懷裡,看着她仍然紅通通的眼睛和額頭上偌大的傷口,自己也紅了眼眶:“母後在這兒呢,玉玉不怕哈。”
玉玉是她的乳名,如今隻有皇後還會這麼叫了,驚風的乳名是阿寶,取明珠寶玉之意。
但是随着他們倆漸漸長大,越發覺得乳名不好,尤其是驚風,覺得他堂堂大秦四皇子居然有個這麼……柔弱的乳名,十分抗拒,所以如今連皇後都不怎麼叫他們倆的乳名了。
而驚風也坐到了皇後的身邊,将頭靠在皇後的身上,小手扯着她的衣袖,默默汲取着母親的溫度。
他昨天晚上也好害怕,驚羽流了好多血,他和驚羽的衣服上都是血,他好怕驚羽就那樣死掉了,現在在母親身邊,才終于覺得安心了。
皇後也趕緊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抱驚風。
隻是他們倆如今都大了,皇後哪怕是坐在床沿上也抱不動他們兩個,所以隻好用手抱住驚風的腰,将他往自己身邊靠近:“風兒做的很棒,知道照顧妹妹。”
或許是安太醫昨夜給驚羽擦的和喝的藥裡面有止疼的成分,驚羽此時已經不覺得頭上的傷有多麼痛了。
她早上會哭的原因也隻是因為自己突然之間什麼都看不見了,便是大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恐慌,更何況她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皇後抱着驚羽的話不方便安太醫操作,她隻是抱了一會兒就将驚羽放下來讓安太醫包紮了。
她看着安太醫拿着長長的紗布,又回憶起來早上一覺起來什麼都看不到的恐慌,十分不願意的在掙紮。
她掙紮的厲害,安太醫也不知如何下手。
驚魄在一旁看着,她和驚風從小就長的粉雕玉琢玉雪可愛,此時驚魄看着那幾乎占了她半個額頭的傷口十分心疼,便問安太醫:“可以隻上藥不包紮嗎?”
安太醫搖搖頭:“傷口太深,不包紮的話藥根本滲不進去。”
那傷口的确很深,最深處幾乎隐隐約約能見到骨頭。
驚魄也知道安太醫說的是對的,狠了狠心,皇後不方便,他便親自動手,将驚羽給牢牢抱在懷裡,制住她亂動的手腳,讓安太醫給她包紮。
他們兩個生來力氣就大,加上習了兩年武,瘦弱一點的宮人都制不住他們。
驚魄控制住驚羽,安太醫便抓緊時間趕緊将準備好的傷藥給驚羽塗上,然後迅速的用紗布将驚羽的傷口層層包紮了起來。
好容易見到了一會兒光亮,轉瞬之間又什麼都看不見了,驚羽十分不習慣。
驚魄剛稍微放松一點力氣她就要伸手去扯頭上的紗布,驚魄隻好重新加大了力氣将她固定住,并且好言跟她商量:“驚羽乖,包幾天傷口就好了,到時候就可以不包了,聽話好不好。”
力氣實在抵不過驚魄,驚羽也沒有辦法,頭埋在驚魄懷裡:“皇兄要說話算話。”
驚魄點點頭,又突然想起來她看不見,就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你這幾天乖乖的,母後會給你糖吃的。”
說到這裡,驚羽把頭從驚魄懷裡擡起來,朝着剛才失去光明前記憶中皇後的方向:“母後,驚風和我都餓了。”
驚風全程一直在她旁邊牽着她的小手,他們兩個有特殊的交流方式,她便代兩個人都說了。
皇後看着半張臉包着紗布的驚羽,要多心疼有多心疼,聽她說餓了,立刻讓人擺膳。
她昨夜便問過了安太醫,驚羽這是外傷,隻要不吃發物便沒什麼忌口的,于是就讓人趕着她和驚風喜歡的東西上。
驚羽看不見,出去吃飯也不太方便,皇後便讓人将吃食送到驚羽的卧房裡來。
安太醫不好再待在這邊,收拾了藥箱,跟随着驚魄一起出去了。
剛才驚魄的神色他看清楚了,太子這是有話要跟他說。
兩人走出驚羽的卧房,一路走到很遠的廊下,确定驚羽他們什麼都聽不見,驚魄這才跟安太醫說話:“驚羽的傷勢如今沒什麼大礙了吧?”
安太醫點點頭:“公主昨夜燒過一場,剛才臣見熱度已退,小孩子恢複能力強,應該是不會再發熱了。”
“外傷的話每六個時辰換一次藥包紮好,三四天就可以停藥,之後仔細養個半個月,隻要不見水,傷口恢複應該就不成問題。”
這話安太醫已經跟皇後和漢女說過了,隻是現在太子單獨問起,他為了妥當,還是将所有的細節都說了。
“可會留疤?”
“目前還說不好,不過孩童本就同大人不一樣,臣必會研制出最好的祛疤膏藥,盡力不讓公主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