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過去,五月的長安已經能夠感受到酷暑的炎熱。
昭和宮最近上上下下都在為驚風驚羽即将到來的七歲生辰宴做準備。
對于大秦皇子來說,三歲是人生的第一個節點。
因為三歲之時,孩童已可以說是長穩,便可以排序齒,入玉牒,再入麒麟殿啟蒙,意味着正式成為了大秦名副其實的皇子;
七歲是另外一個節點。
因為所有的大秦皇子在七歲的時候都要出宮入皇子府,在某種程度上算是意義沒有那麼強烈的成人禮;
再一個節點就是大秦所有男子都會有的,也就是二十加冠,意味着徹底成人,可以作為一個成年人在世間行走做事。
驚風是嫡皇子,身份極頂尊貴,七歲生辰禮本就是要辦的極其隆重的。
皇後這段時間格外的煩心。
倒是不擔心生辰禮本身,她執掌宮務多年,早已熟悉各種流程,哪怕驚風七歲的生辰禮是人生大事,但是一個隆重的生辰禮并不會讓她過于煩心,她煩心的另有其事。
大秦皇子七歲後必須出宮入皇子府,再繼續接受教導。
之後隻能每日進宮給皇上請安,但不過朱雀門,每三日才能入後宮跟皇後還有自己的生母請安。
不過這個規矩也沒有那麼嚴格,平日裡遞個牌子說一聲,進個宮什麼的誰都不會管那麼嚴,隻是到底是沒有還住在宮中的時候方便的。
大秦建朝不久,剛從前朝禮崩樂壞的環境下恢複過來,發誓絕不重蹈前朝覆轍的秦太祖決定從皇室做起,定下了許多規矩。
先祖威嚴仍在,有些輕一些的規矩稍微逾矩一點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皇子之事從來都是重中之重,意在大秦後世長榮,沒人敢逾矩。
所以皇子七歲入皇子府之事,自大秦建朝以來便從無例外。
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是哪位皇子身體再孱弱不過,但是隻要他年滿七歲,便是死也隻能死在皇子府。
驚風六月出宮入皇子府的事情已經無可避免,皇後便是再不舍,但是從驚風剛出生的時候就在開始做心理準備,此時雖然有些惆怅,但是也不是太難接受。
皇後能夠接受驚風出宮的事,令她煩心的是,驚羽太難接受驚風出宮的事情了。
這件事情是可以預料的。
驚風驚羽是同胞出生的骨肉至親,彼此之間就是世界上最為親近的人,哪怕有時候他們兩個也會為了這樣那樣的事情吵架,但是哪怕是那個時候皇後也不認為他們會厭棄彼此。
這樣的情況下,從他們兩個三四歲的時候皇後就在擔心之後驚風要出宮的時候怎麼辦。
哪怕是驚魄也和皇後認真讨論過這個問題。
他們兩個實在有些太過親近了,皇家骨肉,至親至疏,注定分道揚镳,到了那個時候,受傷害的隻會是他們自己。
皇後如何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她剛開始想将驚風送去跟秦修習武的原因就是因為她想有意識的減少這兩個孩子每日待在一起的時間,誰料後來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愣是讓驚羽跟着驚風一起去了修王府這麼多年。
後來皇後又想給驚風驚羽找伴讀,想着他們可以玩的人多了,也就不會太執着于彼此了,但是此事也是不了了之了。
他們兩個也從來都不是内向的人,有條件的話也會非常開心的同其他孩子一起玩,隻是根本抵不上他們兩個對彼此的親近喜愛。
而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們獨特的天賦。
他們生來比普通孩子聰慧,一起玩些無傷大雅的遊戲還好,但是有些事情隻有他們兩個自己會懂。
他們小的時候,還沒有那麼會控制自己情緒,曾經跟皇後說過,覺得麒麟殿的孩子,不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還是臣子家的伴讀,都跟他們說不到一起去。
他們很小的時候表達的能力就很強了,皇後能從他們的話中清晰的感受到,他們的聰慧導緻他們與很多普通的孩子脫了節,這可能也是為什麼他們兩個才會是彼此最親近的親人和最理解彼此的友人。
這般親近的兩個人,又不像大人那樣從一開始就做好了要分開的準備,當皇後鄭重其事的跟他們說等他們過完生日之後驚風就要出宮之時,哪怕他們都知道皇子滿七歲要入皇子府的規矩,但是等真的落到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真的很難接受。
他們已經長大了很多,生來聰慧,也就比旁的孩子早懂事很多,雖然骨子裡面仍然是帶着七分調皮,時不時的仍然也要鬧出點事兒來,但是比起他們完全不懂事的小時候已經好了很多。
最起碼能夠聽的進去話了,有些事情跟他們好好說,他們也知道下次不會再做。
這兩年他們鬧出的最大的事兒,也就是前年臘月将謝先生的胡子給剪了。
長大懂事也代表他們也很少會哭鬧了,他們這兩三年基本上都不怎麼大哭大鬧了。
哪怕有時候犯了錯被帝後或者秦修教訓的時候也隻是在徹底忍不住的時候掉兩滴淚,但是為了不當愛哭鬼,自己都愣生生的會将眼淚給抹了。
這次這麼大的事情,皇後跟他們說完之後,他們愣是一滴眼淚都沒掉。
皇後也怕這兩個這兩年越發機靈的家夥又想要去做些什麼,言辭十分嚴肅的跟他們說:“此事沒得商量,是祖宗的規矩,你們倆也别想什麼歪門邪道,此事已定。”
皇後了解她這兩個孩子,從來都不是認命的人,從小到大隻要他們想做的事,兩個人抓心撓肝的也要想辦法去做,什麼招兒都能使的出來,皇後這幾年也是見識過了。
尤其是驚羽,為了達到她的目的,她能将所有有用的人有用的事兒都用上,可謂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後的平靜并不是什麼好消息。
而皇後也知道,若是這兩個家夥就這麼平靜的接受了這件事情,那她這幾年就白養他們了。
果不其然,皇後上午剛跟他們宣布了這個消息,下午他們去修王府的時候就開始請秦修替他們求情。
秦修哪裡能答應。
他也是正兒八經的皇子,也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知道這條規矩在大秦皇室來說有多麼重。
便是秦儀當年快七歲的時候病的生死攸關,先帝那種不算英明的人也沒能允了他母妃的讓他在宮中多待半年再出宮的請求。
而那位太妃求的也隻是讓秦儀在宮中多待半年而已,那樣秦儀也才七歲半,不論是學習還是避嫌都耽誤不了什麼事,都沒有成行。
更何況驚風驚羽這兩個祖宗讓他跟皇帝求情的,可是要麼讓驚風一直在宮中待到封王加冠,要麼讓驚羽也出宮入住皇子府。
無論是哪件事情在秦修看來都算是無稽之談,如果他敢去跟他皇兄求情,肯定是吃力不讨好。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皇兄那個人,比先帝不知道多了多少果決堅定,先帝都不可能同意的事情,哪怕他再疼愛驚風驚羽,這件事情也必定是不可能的。
秦修堅決果斷的拒絕了他們,但是如果驚風驚羽是那麼認命的人,皇後也就不用每天都操那麼多心了。
秦修不答應他們,威逼利誘都用上了秦修也沒有松口,他們也就放棄了,但也隻是放棄了秦修這麼一個人而已。
驚魄也是知道皇後終于跟他們攤牌了的事情,怕他們鬧事作妖,這兩天都是親自來接他們兩個的。
三個人剛上馬車,驚風驚羽兩個人的目光剛在驚魄身上停留了一下,還沒開口說話呢,驚魄就主動開口了:“這件事情沒得商量,你們也别動歪心思,不要去做些有的沒的的事情,莫惹的父皇母後生氣。”
他話說的斬釘截鐵,一瞬間驚風驚羽心有靈犀的停了要從皇兄身上下手的心思。
皇兄長大了之後就不像小時候那麼沒有條件的疼他們了,不準他們做這不準他們做哪的,而且比母後更難商量,很多事情在他這裡根本沒得商量。
于是他們直接放棄了驚魄,生氣的都不想跟皇兄說話,兩個人都低着頭沉默着,打算等回宮之後直接去紫宸殿找父皇。
他們都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是誰,隻是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也下意識的知道在父皇那裡什麼事情是好商量的什麼事情是不好商量的。
若是這件事情跟他們尋常出個宮看熱鬧一個性質,他們根本不會去找小皇叔找皇兄找母後,直接一步到位就會去紫宸殿。
他們如今這麼急切的想要找人幫他們說情,隻是因為連他們自己都知道父皇根本不會同意他們的請求。
他們今天上午甚至都去找了麒麟殿的所有先生們,希望他們能幫忙跟父皇說情,哪怕隻是讓先生們幫忙請求讓驚風晚一點出宮,但是不出意外的,所有人都拒絕了他們。
皇兄還在車廂裡,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商量下一步怎麼做,不過兩個人都默默的在腦子裡過對策。
盡管他們低着頭,但是驚魄跟他們也認識快七年了,如何不知道這兩個家夥肯定還沒有死心,不知道又在那機靈的腦瓜子裡琢磨着些什麼。
也不想拆穿他們,等進宮了之後他會好好跟他們說的,現在畢竟是在外面,隔牆有耳。
兩個小家夥默默琢磨了一路,目前也沒能琢磨出什麼好方案來,快到神武門的時候驚風小聲氣氣的說:“要是可以不過生辰就好了。”
不過生辰的話他們就不是七歲了,他也不用出宮,和驚羽自然就不用分開了。
他說的聲音小,但是驚魄和驚羽也都聽到了。
驚魄當作沒聽到,驚羽聽到了之後沒說話,默默的牽住了驚風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氣,眼中閃過了堅定的光。
她可從來都不是認命的人。
回到昭和宮後,皇後和驚魄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估計是打算采取各個擊破的對策,驚魄帶着驚風進了他的房間,皇後則默默的跟着還在生氣的驚羽進了她的房間。
驚羽已經不打算浪費時間在生氣上面了,此時滿腦子都是如何不讓驚風出宮的主意。
她腦子活,不一會兒就能蹦出很多個主意,但是驚羽再稍微過一下腦子就知道都不可行,她打算等明天早上去跟父皇請安之後先試探一下父皇的口風。
見驚羽這一臉堅毅勢在必得的樣子,皇後就知道她是肯定還沒有死心的,腦子裡面此時不一定都在過着些什麼想法。
皇後無聲的歎了一口氣,将驚羽拉到外間的桌子上坐下。
他們兩個已經漸漸長大,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和智慧,就算是皇後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同他們聊天的時候,并不能單純的将他們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
“你不願意驚風出宮,那你想怎麼樣?”
皇後也沒有跟驚羽說些旁敲側擊的話,直接将這件事情擺在她面前,想要知道她真實的态度。
小孩子的成長總是迅速的,而且她還并不是普通的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她和驚風雖然聰慧,但還是童趣居多。
如今長大了一點,無論是說話還是行事都在慢慢展現她本身的智慧思考和機警冷靜。
雖然隻有七歲,但是皇後知道,不能把驚羽當作一個普通的七歲孩子來對待,她有自己的想法,她必須和她平等的交流才行。
眼見母後終于沒有将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小孩子來糊弄,驚羽也擡起頭來跟她認真的說話:“母後,我想的是,要麼驚風一直不出宮,直到我們成年可以出宮單獨立府。”
她話還沒有說話,皇後就打斷了她:“這件事情你想都不要想,驚風是大秦的嫡皇子,先祖傳下來的規矩,不僅你們父皇肯定不會同意,便是滿朝文武大臣聽說之後也必定不會願意。”
而且皇後還補充了一句:“而且,這隻是你的想法,萬一驚風自己願意去皇子府呢。”
驚羽聽了之後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我還想來另外一種解決辦法。”
皇後問:“什麼方法?”
驚羽看着皇後,此時她們兩個并不太像一方依附另外一方的親子關系,更像是兩個平等的大人在交流着:“就是我也出宮,如果父皇不同意我進皇子府的話,我就提前在長安建一座公主府。”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認真,面色冷靜,哪怕這話根本不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能夠說出來的話。
皇後也不覺得她這個天縱奇才的女兒是在信口開河,哪怕這事聽上去那麼的匪夷所思。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聽到這第二種解決方案的皇後震驚了。
震驚于她的離經叛道,更震驚于她這絕然不同尋常公主,甚至是尋常女兒家的,膽大妄為。
“你三歲便入麒麟殿啟蒙,四歲便有女官整日教你女子禮儀,内務府将皇室之規矩定期傳授,便是我,也是時時在教導你各種道理,你難道不知,深宮公主,非及笄成婚不得單獨出宮建府?”
皇後語氣嚴肅,但是驚羽的态度也絲毫不見松動。
她搖搖頭:“兒臣知道規矩,也知道大秦皇子七歲之後必入皇子府。隻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是姑母妹妹們那種普通的公主,驚風能七歲出宮入皇子府,為何我就不能七歲出宮入公主府。”
她說的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皇後訝異于她如今居然已經能如此流暢的表達自己的思想,但是驚羽是她十月懷胎的親生骨肉,她也十分了解她。
皇後從來都知道驚羽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她的目光,從來沒有放在後宮這一畝三分地上,自幼便有十分才氣,也有與之匹配的三分心氣。
皇後壓下心頭萬千想法,絕不在親生女兒面前露怯,語氣依舊嚴肅:“那好,且不論你此舉是否合乎規矩一事,母後且問你,你打算如何實行此事?”
“此事必須得你父皇親自下旨宣昭以白天下,絕不是你平日裡撒嬌撒癡你父皇便能同意的。”
“而且事先說好,且不論你能不能找到人在你父皇面前替你說情,我和驚魄這次都是不會幫你的。”
驚羽心比天高,這是皇後的既知事實,而且皇後也知道驚羽也有與此等性情相匹配的本事。
隻是這樣的性情,在後宮當中,從來都是比嚣張跋扈更加危險的,皇後有意通過此事殺殺驚羽的性子,在此事上,不提她的私心,她也是絕對不會去幫驚羽說話的。
這件事情驚羽并不意外,今日一天的奔波也讓她明白了,于此事上沒有人會幫她,哪怕是平日裡最疼她的母後和皇兄。
“兒臣知道,明日我會自己去跟父皇談,既然是我出宮而不是驚風留在宮裡,我不會帶上驚風的。”
眼見着她小小年紀坐在這裡神情沉靜的将所有事情娓娓道來,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特殊,皇後真心會覺得驚羽是再優秀不過的孩子。
哪怕如今隻有七歲,但是說話條理分明,邏輯清晰,遇到想要的事情哪怕困難重重也會想法設法。
最重要的是,很有擔當,一人事一人當,而這一點,哪怕是許多已經成年許久的大人也沒有辦法做到。
哪怕面上不顯,皇後也欣慰了很多,不是因為她體貼的将驚風“摘”了出去,而是她有這份處理事情的态度和能力。
這份态度和能力她很欣賞驕傲,她相信皇帝也會欣賞驕傲,哪怕到時候皇帝并不一定會允驚羽的請求,但是也希望到時候因為這份欣慰不會降怒驚羽。
“好,母後不過問你打算如何跟你父皇談,若是你父皇發怒要罰你,這次母後也絕對不會幫你說情。”
皇後甚至都沒有去問為何驚羽會這麼執着于繼續跟驚風在一起的事情,以她的聰慧她不可能跟普通孩子一樣不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都是要分開的。
皇後知道,驚羽從小就是個生有反骨的,不達目的誓不能罷休,而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此間種種雖然當然主要是因為驚羽不想同驚風分開,但是肯定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她隻是單純的想再次違背大人的意願行動一次。
驚羽能夠接受母親這個态度。
這件事情本就是逆勢而行,母後從一開始就将态度說的明明白白,就跟之前在小皇叔那裡一樣,她也就幹脆放棄請人替她說情這件事情,隻打算自己去跟父皇談判。
皇後臨走前最後看了眼驚羽:“你長大了,從來都有自己的想法,母後不攔你,因為母後知道自己也攔不住你。驚風走了,你若是讨了你父皇的諾,也出宮去了,兒子母後留不住,沒想到到頭來,連女兒也留不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