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然算了一下,從進入這棟樓到此刻站在門口,僅過去了5分鐘,可她每一步都邁得好艱難。
按門鈴的手,擡起又放下,中指按壓着掌心,腦海中浮現心理醫生的建議:葉然,對你而言,克服心理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面對它……
這十年,她和周虹在同一個城市,卻從沒來找過她,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無法界定她來這裡的心情,複雜極了。
調整好狀态後準備再次伸手時,門卻先開了。
“葉然~怎麼來了不直接進來呢?”
周虹笑容滿面地歡迎,葉然都忘了她曾告訴過這裡的進門密碼,或者根本沒想過自己有機會用到。
“嗯。”手指不自覺在大衣口袋裡蹭着指甲,口齒幹澀,喊不出聲。
“來,快進來~”周虹在門前搜尋着新拖鞋,微微佝偻的身姿,有點手忙腳亂。
葉然掃了一眼門口的鞋櫃,都是女士鞋履,餘光撇了一眼屋内,沒有其他人。
這才脫下大衣,進門。
“喝點什麼嗎?”周虹迎她到客廳,目光一直追尋着她,臉上的笑容就沒下來過。
葉然沒想到她現在是這樣的,和她心裡一直記恨的那個人,差别很大,陌生又違和。
“咖啡,謝謝!”葉然拿出手機,假裝回複下工作消息,其實什麼也沒有,隻是不知道怎麼和她對話。
平時在商場上遊刃有餘的人,竟然也會這般言語匮乏,她也變得不像自己了。
“給,那你先坐會兒。”拘謹地放下咖啡,她轉身去廚房,回頭解釋:“不知道你什麼到,剩了幾個菜,我炒一下就來。”
“你自己做?”葉然有點啞然,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周虹親自做的飯菜了。
那都是上小學之前的事了,葉然記得那是家裡慢慢寬裕,父母卻變得異常忙碌;從小房子到越來越大的别墅,家裡越來越空蕩,連見到他們的時間都屈指可數,更别說做飯這種小事了。
“對啊,很多年沒做了,你都不記得了吧?”說到後面,她看到周虹的神情也變得苦澀了,也可能是錯覺。
葉然沒有回答,她記得但不想記得……都是一些不關緊要的過往而已。
看着周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手法顯而易見的生疏,但很有條理。
會做、不想做、沒時間做,是不一樣的。
葉然看着手機,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好一會兒,周虹開始将菜端上桌,葉然上前放碗筷。
兩個人而已,她做了六個菜;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和身旁的人,她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是某個夢裡的片段,是小時候的她會做的夢。
“這麼多,吃不完吧?”溫和的語調,周虹感受到了,欣喜地說:“不多,今天是咱們的春節,盼一個來年的六六大順。”
周虹已經辦理移民了,她現在被稱之為華僑,但還是自稱‘咱’,還惦念着春節,所以也會在這樣的日子盼着和子女團圓嗎?
“喝一杯嗎?”周虹興高采烈地提議。
“不了,晚點還有事。”
“好,那我喝點兒。”她看了下葉然說道。
“嗯!”對她來說,應該是開心的吧!
周虹用公筷夾了一塊魚給她,說:“快嘗嘗這道清蒸鲈魚,你小時候最喜歡吃我做的這道菜了,跟你把魚肉挑好,能吃一整碗。”
葉然在這道菜上桌時,就想到了,以為隻是她随意做的。
原來記得她曾喜歡過……這種被人拉着回憶的感覺,有點苦澀,還有點氣惱。
葉然将這塊魚肉讓在一邊,沒動它。
周虹看到後,收住還沒出口的話,舉杯喝了一口酒,酸苦感讓她有點眼眶濕潤。
她知道自己現在做這些都無濟于事,錯過也就錯過了,做過的錯事隻求能盡力彌補些;她老了,年輕時執着的那些虛榮,得到過也失去過,都是過眼雲煙;現在的她,更希望能獲得精神上的自足,希望她愧對的女兒能諒解她……
“葉子,希望你能體諒下我。”
借着酒勁兒,她鼓起勇氣向自己的女兒說着軟話:“還在怪我沒能陪伴你長大嗎?”
葉然低頭咀嚼着飯粒,味同嚼蠟,沒有給任何反應。
周虹看她無動于衷,接着說:“那是怪我當年和你爸爸合起來騙你的事嗎?”
“别跟我提他!”葉然震驚又憤怒,這是他們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承認那次欺騙,太過輕巧了些。
她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神情嚴肅地直視着對方。
周虹知道自己猜準了,她和葉然的母女關系變得越來越差,就是從那件事開始的。
她不後悔自己離婚,也不後悔出國,唯一後悔的隻有當年協助葉庭歉的那場對葉然的欺騙和禁足。
這些年在國外見多了,異性戀也好同性戀也好,生來都是一場體驗,何必糾結那麼多,開心最重要。
她現在隻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能開開心心的。
“那件事,我很抱歉!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媽,片面的希望你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周虹哽咽地忏悔。
“你告訴我什麼是好的?”葉然言辭冷漠,帶着隐隐地怒氣質問。
“我……”看着她眼眸裡的水花要奪眶而出之際,葉然再也坐不下去了,她非常不适應這樣的軟弱的周虹,起身拿着外套奪門而出。
周虹跟在身後,呼喊她:“葉然……媽媽……對不起!”她蹲在門口隐忍的泣不成聲,望着葉然漠然地走進電梯,走了。
在她看不到視角裡,葉然在聽到那聲‘對不起’時,也正熱淚盈眶着。
漫無目的地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頭,僅僅過去兩個鐘頭,她仿佛将這辛苦的十年又走了一遍,依然讓她喘不過氣,身體變得麻木,隻剩空蕩蕩地靈魂在遊走。
施害者總是能随意地揭開受害者傷疤,再撒上一把鹽,讓傷痕曆久彌新。
但周虹的忏悔同樣觸動到了她;印象裡自強自立的長者,對自己軟言示弱,親口道歉,這是她不曾想象的場景,她完全無法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