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會開完,時辰不早,衆人陸續離開後,謝止松單獨留下了沈時钊。
他多年前救下沈時钊,把他養在自己身邊,後來發現這小子天資聰穎善讀書,遂把他收為義子,帶他入仕,沈時钊也很快成為政壇新秀,不亞于他當年。
想到當年的事,謝止松如同看到了遙遠的傷口,他曾高中探花,一時風光無限,懷有四方之志,勤勵自勉,可惜朝堂昏暗,寒門出身的他很快成為政治鬥争的犧牲品,命懸一線。
上天那時垂憐這個守身持正、明敏高智的讀書人,謝止松抓住一線生機,撿回一條命,自此卧薪嘗膽,八面玲珑,揣摩聖心,越過刀山火海,終于盛極一時。活到現在,達到了某種意義上的通透,褒貶毀譽他都不在乎,什麼君子不黨,什麼清淨有為,全是過眼雲煙。
此時的沈時钊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謝止松從他身上看到了無限可能。
沈時钊為謝止松做事,從不含糊,他忠心耿耿,有勇有謀有手段,黑白兩道都能混,謝止松不方便或不想做的某些髒事可以放心地交由他做,沈時钊甘心如怡,屢建奇功。
然而,謝止松總能在他身上隐約看到一點文人的風骨。
今夜明月高懸,清輝籠罩四野,一陣細碎的晚風攪亂夜色,漫天的星光在頭頂鋪開,薄薄的月光灑進室内,勾勒出蕭條的兩個人影,謝止松坐在太師椅上,單獨面對沈時钊時,他神情極為放松,但目光依然緊繃繃,似乎并沒有真正放松下來。謝止松打開天窗說亮話,“禦史杜平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我早勸過你把他趕走,你不聽,結果他今日惹下大禍。”
沈時钊英俊的眉目陷在光影裡,牆上的影子一動不動,像刻上去的畫,“杜平一向循規蹈矩,城樓一事在我意料之外,對不起,給義父添麻煩了。”
謝止松閉上眼睛,他陷在椅子裡的時候,如同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苦口婆心的勸說後輩,但他一開口,嗓音發涼:“伴君如伴虎,一刻都馬虎不得,曹延舟落得今日下場是他咎由自取,以後你我引以為戒,身在高位,就像穿着華麗的衣服戴着鐐铐在刀尖上起舞,塵世裡的人仰頭望雲端,除了羨慕,嫉妒和恨更多。我謝止松走到今天睚眦必報,記着,甯可錯殺,不能放過。”
燭光安靜的垂落,牆上沈時钊的人影終于動了一下。
回到都察院的第二天,沈時钊便招來佥都禦史林峰,隐晦地讓他查一查鄒清許,林峰一愣,為難地說:“都察院和翰林院一向沒有瓜葛,這麼做會不會不太好?”
沈時钊看着案台上的公文,眼睛一下都沒眨:“以我的名義去吧。”
林峰:“可是——”
林峰扭扭捏捏,沈時钊隻好放下公文,他緩慢地擡眸:“沒關系,我想故意讓他知道背後的人是我,你們敲打敲打即可,不用上綱上線。”
于是鄒清許不時為來自于都察院的監察苦惱,總有人整天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專門找他的麻煩來消化,無論在家裡,還是在翰林院,哪怕在大庭廣衆之下也絲毫不避諱,讓他極其沒有面子。
他老實本分,清正廉潔,根本沒有什麼可彈劾和監察的,對方擺明了是故意找茬兒。
鄒清許很快意識到背後是誰動的手腳。
他對沈時钊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先前沈時钊的見義勇為和友善提醒在他面前刷了一波好感,可惜沈大人帥不過三秒,這人簡直是謝止松的走狗,天天為了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現在自己竟然被他盯上了,真是晦氣。
然而他現在隻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小編修,不能拿沈時钊怎麼樣,越想越可能氣出甲狀腺結節。
傍晚鄒清許從翰林院走出來,他無能狂怒了一下午,此時餓得饑腸辘辘,唯有大吃一頓,才能讓他臉上開朗明媚,他暫時扔下所有煩惱,直奔自己最喜歡的一家小館。
作為一個生活不怎麼豐富多彩的人,唯有美食能帶給鄒清許些許安慰。鄒清許平日裡喜歡在盛平城裡尋找美食,此時黃昏已至,堆疊絢麗的雲霞逐漸被晚風吞噬,夜幕降臨,早春天兒黑得早,夜市裡陸陸續續有了人。
大徐夜生活豐富,夜市直至三更才打烊,今日鄒清許想去吃一碗面,盡管那家他最喜歡的鋪子開在他讨厭的地段,小館離謝府很近。
鄒清許勇往直前。
生活總喜歡和人開玩笑,但是沒瓜系,為了美食,鄒清許可以忍耐。
鄒清許匆匆趕到小館,這家鋪子開在長街上,門面看着不打眼,但香氣遠飄十裡,常常座無虛席,回頭客多永遠是最好的代言,鄒清許掀開門簾去裡面找位,今日店裡依舊有很多人,一個人的位置已經沒有了,鄒清許隻好和人拼座。
放眼望去,有張四人桌上隻有一個人,鄒清許走過去正準備放屁股,座位上的人擡起了頭。
熟悉的冷肅面龐,熟悉的黑眸。
鄒清許把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