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的氣定神閑震懾住了鮮梣,他咬咬牙,愣是沒回上話兒來。打,舍不得。嗆,開不了口。蜜語甜言再多,也不如用實際行動來證明。
鮮梣拿蔓延的手機對着他刷臉,然後背過去一頓通操作。沒一會兒,又刷臉。由于光線太暗,驗證失敗,他隻得打開自己手機上的手電筒,弄了老半天,才把手機還給他。
鮮梣繃着臉,走在前面,不再理人。蔓延收了手機,自然是沒急着看他弄了什麼。越往前走,街道越是擁擠。他怕鮮梣認不得回去的路,但隻是落在後面兩三步的樣子,絕不上前并行。
果然,在一條僻靜的岔路口,鮮梣失去了方向感。看天,看月亮,就是不回頭看身後的人。蔓延默不作聲地拉過他的手,踏上了東西向的路徑。鮮梣立即把他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裡,在封閉擁擠的空間裡,鮮梣修長圓潤的手指給蔓延的掌心捏出了汗。
樹梢間隐隐有低低的,聒噪的蟬聲傳過來,單調着,卻一聲聲地打破了他們之間僵硬的格局。“你喜歡齊白石的蟬嗎?”
“學不來,耗時耗力,不如不動筆。”
鮮梣聽了此話,恨得牙根兒癢癢。就好比他問某人:你吃飯了嗎?某人卻回答:我不愛吃鱿魚,不管花樣怎麼翻新,都不喜歡,吃起來費牙。
隻要蔓延“良心”發現,面對鮮梣那一顆情愫切切之心,不說用十分的熱情來回報,也應該在言談舉止之間,給個說得過去的應和吧。但他偏不。即使心裡燃燒着一團火,在臉上也得鋪滿冰川。一副你别靠近我,可不是我求你喜歡我的倒黴模樣。
“花前月下,我們應該做點什麼。”
鐵鍋燕就有眼前,門口已冷清,但從窗口可以看到裡面晃動的人影。
蔓延抽回手,生硬地頂了一句,“你是你的樂隊指揮,我卻不是你的演奏員。”
兩不合諧。别給我挖坑。一片落葉從鮮梣的肩頭掉落,無聲無息地飄蕩在空氣中,然後落地。蔓延不再管人,獨自推門進去。
“嘎吱”響過,鮮梣仍愣在原地。他有些站不穩了。夜風吹過發梢,稍有涼意,但比不過心間的冷。地上那一縷葉的黃有些刺眼,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向日葵》的花黃。都是黃。
那畫布上的是價值連城顔色的鋪蓋,土壤上的卻隻是即将成灰。蟬仍在頭頂叫個不停,他心口的氣焰也在起伏不止。明天會是個心平氣和的好天氣嗎?
這種一杠一杠的狀态有趣嗎?有吧,不然怎麼讓他不能自拔呢。玻璃門又響,蔓延探出頭來,“我拽你進來,還是讓奶奶請你?”
餐廳裡擺了兩桌,一桌是孩子們,另一桌是燕寨叔叔燕絨嬸嬸,還有奶奶。沒有争議,包筝是司儀擔當。酒是要有的,在這歡樂的節日氣氛裡,少了醉,成不了體統。
抱着阏氏陵特産的清酒,先給奶奶斟了一杯,“奶奶,您再沒有酒量,也得在子孫滿堂的日子口兒,喝了這一杯。”
奶奶笑,笑眼裡有瑩光在閃,“我做了啥子事兒,竟有這等厚福啊!”
從勾凇開始,蔓延排在第二,然後是孫傑,許崇,最後的段綢,不但敬酒,還給奶奶來了個擁抱,“奶奶,感謝您,給我們延鶴一中培養出了兩個好學生。”
孫傑憋不住,笑場。
小包同學糾正道:“嚴肅點,老孫,誰笑你都沒資格笑。”
孫傑闆正臉,連連點頭,“是是是,我錯了。”
奶奶打圓場,“小傑呀,奶奶嘗了你家那些年的茶,算白喝了。”
孫傑擺手,“您老肯喝,那是賞我的臉,這等好事兒上哪兒找去。”
段綢帶頭鼓掌,“哎呀,好聽的都順耳。”
順耳不順耳的,就看聽的人怎麼想了。
鮮梣舉杯,“奶奶,我們将來短不了您的茶葉喝。”
奶奶的眼睛笑彎,“我人窮志短,被你們幾個給弄的,口味兒越來越叼,次一點的都不成。”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奶奶,我們輪番上場,供得起您——”
“叔叔嬸嬸,吃了你們的飯菜,我回家見啥都沒胃口啦!”
段綢調侃了一句,“你想吃就讓松鼠給你千裡走單騎呗!”
孫傑搭腔,“叔,我們鐵鍋燕是不是也在城裡開家分店呐?”
小包小脖一揚,“你懂什麼,啥叫‘物以稀為貴’?滿大街都是的,那叫煎餅果子。我們鐵鍋燕的菜是自家種的,不用化肥。我們鐵鍋燕的肉也是自家養的,不用添加劑。就這兩點,城裡哪家館子做得到?”
“那你以後思念這裡的飯菜,吃不好,睡不香的,豈不要‘人比黃花瘦’?”
段綢沖蔓延他們擠擠眼睛,這幾個看熱鬧的齊聲道:“‘莫道不銷魂’——”
小包一捅松鼠,罵道:“你還要裝啞巴到什麼時候?給我杠回去呀!”
“啊?”松鼠隻得說,“你想吃就來麼,才幾分鐘的車程,算啥?”
大家笑倒成片,“有人不嫌累,願意馱着你呦!”
奶奶拉過小包的手,“寶兒呃,想吃這個不難,忍兩天,我就回去,天天擱家給你做啊!”
段綢推走小包,“奶奶,他臉上有花不成?我比他美,比他優秀,您也疼我一疼。”
奶奶犯了難,“筝子臉上有沒有花,不要緊,是有人兒把他看成了一朵花兒。用你們年輕人兒的話兒講,這叫啥來着……愛屋及那個烏。”
也是,他不烏鴉誰烏鴉?
小包咳嗽了兩聲,當庭宣布了一件大事,“有明月作證,我小包,已經答應了包大人:允許他生二孩兒。”
所有人,都當沒聽見似的,各回各位,低頭吃菜。
鮮梣給蔓延的碟子裡夾了一塊花鲢,在他耳邊小聲笑,“自家魚塘裡産的,請放心食用。”
段綢撇開他們,直接坐到奶奶和嬸嬸中間求抱抱。小包杵在桌與桌中間的空檔,下不來了台。勾凇沒想到他有這麼一手,冷了場,他給鮮梣直遞眼色,但後者隻顧照顧身邊的人,裝眼瞎。
松鼠隻得偷偷一拉奶奶的衣服後身兒,“您倒給圓一下啊!”
段綢“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臂,“不管!自作孽不可活。”
奶奶沖小包一招手,“筝子,到奶奶身邊來。”
松鼠忙不疊地搬個小圓凳擠在奶奶和段綢的夾縫裡頭,拉着小慫包的胳膊把人給按在奶奶的膝頭。
段綢鼓了鼓腮幫子,沖包筝譏諷道:“就你會當眼前花兒。”
“你是一朵美麗的花,不假,但這裡沒誰想采摘你,就請孤芳自賞吧。”
段綢在桌子下面拿腳尖使勁地碾這個小混賬王八蛋的腳丫子,惡毒地蹦出了倆字,“滾!”
小包疼在肉上,卻沒敢吭聲。他怕勾凇因為自己會跟班副兒翻臉,又怕驚擾了大家的雅興,隻得“以身飼虎狼”。
包同學心比海大,能惹事,但也最能“吃話”。欠兒欠兒的男孩,想盡辦法得到他人的關注,這也是自小缺乏母愛的特征之一。
奶奶拉着他的手,一樣一樣地擺道理。“老話常說,狼肉貼不到狗身上,但也不見得是對的。拍心口窩子說,我們小延,就讓人兒偏疼,比勾凇懂事不止多少。”
“可是吧,關着血脈,這道檻兒也邁不過去。寶兒,往開了想,包大人将來也不能撇下你不管。宮裡頭講究,母憑子貴,沒有了娘親的孩兒呀,就是無根兒的小樹。血親的事兒,别強求。也不是誇我這倆孩子,他們打小就不鬧這鬧那的。”
小包低聲嗚咽,“奶,我想讓我爸爸幸福,但我跟那個不是親媽的女人總也親近不起來。”
勾凇聽着,看着,心如刀割似的。
“這個呀,攙不得假,不親也就不親了,隻要包大人端平了那隻碗就好。”
“我沒擔心錢的事,我隻怕爸爸有了新小孩,就不再管我了。”一語道出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