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路過商城時,忽然有鋼琴聲響起。
下意識朝那邊看去,中心大廳擺放的鋼琴前,已經有了不少人圍觀。
身邊的朋友詫異感歎:“這首好好聽诶!也不知道叫什麼。”
“它叫一步之遙。”原本默不作聲的少女忽然回答。
“诶?你知道呀?”朋友驚訝的視線投來,小光的目光遠遠停留在那架鋼琴身上,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因為以前我的姐姐很喜歡這首。”她說。
“你有姐姐?第一次聽你說诶!”
“是我媽媽的遠房親戚啦。我們是鄰居,我那時候經常在她家玩,所以聽她彈過。”
小光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解釋,實際上朋友也壓根沒察覺出來她的不對勁,于是隻說了“這樣啊”,就被琴聲吸引走注意力了。
“彈琴的時候,總覺得人會格外有魅力呢。”朋友最後感歎了句。
少女于是笑了一聲。
一路随意閑聊着,腳步不停。明明已經遠離了商城,但那熟悉的鋼琴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近到像是在她耳邊奏響。
一縷金色的發絲擦着她飄過,小光猛然擡頭,恍惚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端坐的背影。
小光第一次見到希羅娜,是在她五歲的時候。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是媽媽帶她來到剛搬進她們家對面空房的遠房親戚家玩的那天。
一推門,鋼琴那獨特的音色便萦繞在室内,引來小朋友的好奇。
“媽媽,歌,有聲音。”小孩抓着媽媽的手,好奇地探頭。
“不是歌哦,”慈祥的奶奶蹲下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那是姐姐在彈琴呢。”
“就讓她們小孩子一起玩吧。”媽媽笑了一聲,而後鼓勵她走進那間琴房。
大人們很快便聚在一起開始聊起天,小朋友在門口探頭探腦許久,終于大着膽子走向了那個正在窗前沉浸于彈奏的金發少女。
鋼琴房内的落地窗連接着室外的花園,光斑于是透過枝葉的縫隙被投在鋼琴上,又落在她漂亮的跳躍在黑白琴鍵的雙手上。
但五歲的小孩子那時候哪裡聽得懂音樂,她隻是覺得按琴鍵就會發出聲音很好玩。
隻是沒有經過主人的允許,很有禮貌的小女孩子就眼巴巴站在一邊呆看着,直到一曲完畢,希羅娜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金發的少女很快就意識到了又是大人們特意把這位小朋友放了進來,于是微笑着,問她要不要試試彈鋼琴。
小光的第一次彈琴,就是這樣被希羅娜抱着坐在椅子上握着雙手,教她按在不同的琴鍵上,教她如何發出好聽的聲音。
即使是被希羅娜手把手帶着才磕磕絆絆彈完,這也仍然讓年幼的小朋友異常欣喜雀躍。
就在她興沖沖想要跳下椅子出去炫耀給媽媽時,沒注意一個仰頭,别在腦袋上的金色的發卡正正好就磕在了湊巧低頭的希羅娜的下巴上。
老成模樣的少女一下就破了功,痛呼了一聲,捂着下巴皺起眉。
明明眼角還因為疼痛而濕潤着,她卻沒有對小光發脾氣,而是安慰地揉了揉驚慌的小腦袋上的軟軟發絲。
這才是年幼的小光記憶中對希羅娜第一次産生印象的時候。
這個年紀的孩童忘性總是很大,見過的人第二天就會想不起,總依賴于媽媽教她怎麼喊人。
但那時的希羅娜卻讓小光第一次這麼快地記住了一個人的臉,從此在腦海中留下了一張永遠不會忘記的面孔。
住在對門的兩家之後便常常開始互相串門,小朋友也變得非常黏這位姐姐。經常是一放學到家便丢下書包,咚咚跑去隔壁找希羅娜玩。
對于小孩子來說,越是聽不懂的東西,在小夥伴們面前說出去後,才會越有自豪感。
對那時的小光來說,希羅娜就是小小孩童心中最大的驕傲。
那時候她黏着希羅娜的時間,甚至比媽媽還要久,直到某次媽媽吃醋道,“你的希羅娜姐姐馬上要上大學了,看你以後還怎麼黏她。”
小朋友疑惑:“上大學是什麼?”
媽媽吓唬她:“就是以後不會回來啦。”
晴天霹靂。
小朋友張着嘴,好半天沒說話。
媽媽正樂得看她糾結的模樣,下一刻就看見小朋友無聲地抽了下鼻子,眼淚立刻嘩嘩地掉了出來。
那天晚上,幾個大人哄小朋友哄了許久,她都隻抱着希羅娜的腰不肯松手,眼淚鼻涕糊了她一身。
沒辦法,希羅娜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床上,耐心地慢慢哄她。
“我不會走的,乖。隻是上學,阿姨吓你的啦。”
小朋友抽抽兩聲,“不要不回來。”
“不會走的,我會回來的,一個月回來一次好不好?”
“好長……不要一個月……”
“好好,不要一個月。”
哄小朋友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希羅娜自己都說困了,她打了個哈欠,剛想下床洗個臉,就被小朋友捏住衣服,又撞進了懷裡。
……可真是離不得人。
希羅娜報複似的把小朋友的腦袋揉的亂糟糟。
孩子的世界可以很大,大到可以裝下她看見過的任何好玩的東西。
孩子的世界又可以很小,小到她隻記住了一個人。
希羅娜雖然沒有食言,但她去到了更廣闊的世界,家隻是她停留駐足的一棵樹,她的世界是一片森林。
在這樣的情況下,年幼的孩子敏銳察覺到了她的不一樣。
希羅娜正因為一種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的強大力量,遠離着她。
時光與成長。
那一日,在希羅娜微笑着與父母告别,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學校時,還在上小學的小光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了這一點。
那之後,她在希羅娜面前,開始變得腼腆又克制。鄰居誇她越來越有女孩子樣了,媽媽卻抱住她,哄她哭泣。
“寶寶,是因為什麼難過呢?可以告訴媽媽嗎?”
小小的女孩抓住媽媽的衣角,什麼也不肯說。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成長是什麼滋味。
鹹鹹的。
後來小光初中,正逢希羅娜大學的最後一個假期,她那段時間很喜歡一首曲子,于是在家一遍又一遍練習着它。
小光也不覺得吵鬧,她已經很習慣于抱着書呆在琴房,借希羅娜的彈琴聲當背景音。
聽着她的練習漸成曲調,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也看不進書,她的目光穿過了紙頁的縫隙,落在了希羅娜的背影上。
那頭長長的金發在陽光下,耀眼的像是要融化一樣。
借着端水走到她身後的女孩于是忍不住悄悄攤開掌心,感受着她的發絲劃過手掌的癢意,在掌心留住了那一抹永遠不會消逝的陽光。
那之後,她就記住了那首曲子的名字。
一步之遙。
她知道了這是希羅娜最喜歡的一首,于是這首也順理成章變成了她最喜歡的曲子。
雖然小光在鋼琴上着實沒有什麼天賦,後來也放棄了彈琴的想法,卻仍然不影響她一放學就去希羅娜的家裡看她練琴。
直到年歲漸長,孩童的身量飛快地抽條,她變得更加成熟穩重起來,也開始羞于啟齒一些内心突然萌生的東西。
就連小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變成視線隻能落到希羅娜身上的。
她仍然喜歡跟在希羅娜身後轉,就像一個小跟班。
她也仍然喜歡那首曲子,隻是一聽到曲子,她就會反複想起希羅娜的臉。
小光後來又聽了許久,一直聽到她上了高中。那時的她有了手機,也會使用電腦,才終于得以知曉這首曲子背後的故事。
作為電影的結局自然是好的結局,但小光不知道為什麼,卻隻覺得這首曲子越聽越遺憾。
昔年記憶中的那個姐姐已經完全是大人的模樣,她的笑容一如往常,卻帶給了小光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八歲的小光就察覺出了和十八歲的希羅娜之間的距離,那時的她以為自己隻要也跟着她的腳步快些長大就好了,但她成長的速度卻遠遠趕不上希羅娜成熟的速度。
十六歲的她隻覺得自己已經和二十六歲的希羅娜遠隔天塹。
那一天,在希羅娜的家裡,小光看着希羅娜久違地坐在那架充滿了歲月痕迹的鋼琴前面,于是問她:“可不可以再彈一次一步之遙?”
希羅娜隻是微微詫異,随後對她笑,“我很久沒有彈過了哦,不介意吧?”
小光連忙點頭,搬來小凳子坐好。
熟悉的音節在希羅娜的手指下接連跳躍出來,從生澀到娴熟。希羅娜說自己忘了,但她手指的記憶卻仍然刻錄在這架鋼琴的琴鍵之上。
從按下第一個琴鍵開始,這架鋼琴就帶着她的手指一起播放起存在于小光記憶中許多年的那段回憶。
歲月不會騙人。
小光撐着下巴靜靜聽着,目光無意識落在了希羅娜的臉上。
希羅娜倒是越彈越認真,哪怕彈錯了音符也能無視掉它一鼓作氣地繼續彈下去,汗水帶來的是滿足于喜悅的回饋。
當希羅娜轉頭時,一下子被臉上靜靜滾落着淚珠的少女吓了一大跳。她連忙伸出手指替小光擦拭着,下一刻就注意到了她滿溢的目光,一怔。
“希羅娜……”小光還帶着點鼻音的聲音悶悶從她掌心下面傳出來,少女的臉似乎燙的有些明顯,一下子灼燒到了她的掌心上,令她手指微微蜷縮,下意識就想退開。
“我果然還是很喜歡你啊。”小光握住她擦拭掉淚珠後來不及縮回的手,垂下睫毛。
她的掌心很燙。
希羅娜的心像是也被燙了一下。
她被少女的直白震住,沒有來得及動作,少女于是就有些得寸進尺地,握着她的手貼在了自己通紅的臉頰上。
“小光!”希羅娜咬住唇,忽然站起身,手也瞬間抽回,叫停了她。
她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些惴惴不安的恐慌。
成年女性的身高比她高了太多,小光不仰頭隻能看見她的肩膀。
“你有沒有想過……是因為我碰巧在這裡呢?”她就連這種情況下,聲音也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
少女緊緊掐着手腕,認真聽着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