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隻百靈一人,什麼也不說,安靜地上了午食,是夫人素日愛吃的清江魚,還有兩樣清粥小菜。
宋憐沒什麼胃口,用了兩口讓百靈拿下去分了,自己去了書房。
坐下來在紙上勾畫。
其實算下來,阻礙她舒心的仇人隻有一個,那就是三常侍李蓮。
她已經嫁進了平津侯府,而且手裡也有宋家給的斷絕書,隻要李蓮一倒,她暗地裡将宋彥诩收賄的賬冊露在大理寺,到時候宋彥诩、柳芙、宋怡幾人,就不足為懼了。
她從心底憎惡妾室兩個字,也憎惡妾生子女。
四年前陸宴救她一命,這次她救他和陸母,算是還了當年的恩情,陸宴想辭官,她就沒有興趣養别人的孩子了。
扳倒李蓮,柳芙,宋彥诩,她可以帶着小千回東府,和母親光明正大的生活。
但那是内廷常侍,貼身伺候天子的人,朝中大臣也畏懼的存在,她與李蓮,是不會參加同一場宴席的距離,連接近都難,更不要說籌謀扳倒了。
像伏虎圖那樣好的契機,可遇而不可求。
宋憐打開案桌角落的抽屜,從夾層裡取出半本手紮。
穿住紙頁的麻線因年久而泛黃,紙張邊角因翻看次數太多,已經有些爛了。
從五年前起,她便一點點記錄李蓮幾人的信息,偶爾打聽到的相關的,都記在裡面,包含了朝裡的關系,結交的人,政敵,升遷緣由。
卻沒有能利用的地方,李蓮沒有親眷,出入極簡,成年累月是待在宮裡的,宮外有外宅,不過不常去,也經常更換,很難打聽到有用的消息,或是往裡安插人。
宋憐将冊子翻了又翻,在案桌前坐了一會兒,看外頭天光暗淡,實在覺得胸前的綁帶勒得慌,透不過氣來,将冊子放進夾層藏好,起身去沐浴。
回房時,恰好碰見陸宴回府。
天光将暗未暗,半月挂在天邊,千流在前側提着馬燈,陸宴從青石路上緩步而來,他是清舉的身形,一身绛色官袍,肅肅然如松下風,清而澹泊,是朝陽下的浮光水,溫風裡的遠山色。
進了屋見她頭發濕着,先洗了手,用幹淨的巾帕攏着她的長發,寸寸沾幹。
宋憐坐在銅鏡前,撐着下颌自鏡裡看他眉目,“還以為阿宴會推拒宴席,畢竟先前府裡出事,借機踩腳的居多。”
陸宴念言君子,溫其如玉,聲音亦溫潤,“官場本是蠅營狗苟之所,狐鼠一窟,做着追名逐利的事,吏鹫正如田地裡的野鴨,需得摒棄生而為人的禮和義,隻餘撈權撈錢魚肉百姓的本能,融入其中,這些事,便也不會計較了。”
宋憐聽得心梗窒息,他心思洞徹,知道赴同僚準備的升遷宴,便是酒散恩仇,不計前嫌,将來好做同僚的意思。
卻厭惡至此。
宋憐拿起籃子裡的繡繃,這些東西都是幼時一樣一樣認真學的,到現在也時常練習,技藝已十分娴熟,便是心裡在想事,旁人也看不出什麼。
夜裡榻上安置,因為疲乏,會很快入睡,卻跟前幾夜一樣,很快驚醒。
自從紅葉叫她一起去東市看了趙輿斬首,趙家人的頭顱血淋淋滾落的樣子便入了夢,半夜驚醒時,常常一身的汗。
夜裡萬籁寂靜,宋憐睜着眼好一會兒,複又閉上眼睛,隻跟以前一樣,醒了再也睡不着。
腦子裡念頭紛雜,母親的病,小千的病,母親想要的堂正,子嗣,陸宴辭官後會有的危機,到那時背地裡的,嘲諷鄙夷的目光,可憐可歎的議論,還有這滾落的人頭,不得安眠的症狀,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心焦。
許是還不夠累。
宋憐偏頭,輕輕撐起些身體,看向身側人,目光落在對方的眉眼,掃過像上等寶石切割弧度完美的喉結,絲白中衣裡寬肩窄腰,一時亂了呼吸。
他長眉如弓,霞舉烨然,也有一雙好看的手,從指節,到手腕,淡青色筋脈微微凸起,色如白玉,榻間動作時,偶有汗珠滴落,讓人目眩。
他背上傷未痊愈,宋憐也不想叫醒他,隻趴在榻上呼吸急促,任由身體裡烈火堆積。
偏頭腦袋枕在臂彎間,輕咬着手指,看他清舉的眉目,又有些惡劣地想,等哪天她真的要離開了,一定把她畫的那些,以他為型的避火秘戲圖,像灑雪一樣灑在他面前。
那時他知道自己妻子真實的模樣,神情大約會很好看。
海浪潮水一陣湧得比一陣空,宋憐微顫的眼睑輕阖,天蒙蒙亮才勉強睡着一會兒,晨間起來,去了一趟鋪子,街上轉了轉,沒想到什麼賺錢的好點子,整個人也提不起勁,精神萎靡。
快要到廬陵街時,索性讓車夫停了馬車,差來福回府交代一聲,折轉出城去了。
晚間陸宴下值回來,聽千流回禀少夫人去莊子點賬,今日不回,微蹙了眉心,吩咐道,“去備馬,去莊子上。”
千柏跟着大人出府上值,千流通常就留在府裡,府裡的事他是知道的,小聲勸道,“大人讓少夫人去散散心罷,老夫人理了個冊子,要夫人選妾,夫人心裡肯定不好受。”
陸宴嗯了一聲,“我知道,你先去備馬。”
子嗣的事他會去和母親說,但不能讓她一個人去莊子,夫妻多年,足夠他察覺妻子的一些習慣……大約昨夜便想同他親近,隻顧慮他的傷勢,沒叫他察覺。
他第一次看見秘戲圖時的反應不想再回想,他也不反對她畫什麼,但她不止畫他,還畫别的男子。
陸宴沉了眉目,看了看天色,便也來不及換騎裝,疾步出了房門,又吩咐千柏,“你去查查,除了老夫人那裡,少夫人可還有旁的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