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憐隻覺得那聲音沉冽,仿佛古玉落入深澗幽潭,入耳時便覺幾分熟悉,這會兒細細想起來,腦子裡轟地一聲,神魂也幾乎被劈成兩半。
臉色一時漲紅,幾乎要把泉水蒸沸,哪怕她并不能十分确定就是高邵綜。
她聽過這樣的聲音,就在取畫那日,那十六字箴言字字刻在心上一樣,她恐怕此生都難忘。
如果當真是他——
宋憐手指壓在石塊上,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做什麼,一時腦袋發暈,整個栽進池水裡,憋死之前才浮出水面,隻想帶上把刀,找機會潛入國公府,看看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是,便把他剁了。
此人實在是可惡,便是誤入,他分明可以等她走了再離開,偏在那時候出聲。
宋憐仰躺砸進水裡,連翻了幾次身,縱然不甘,也不得不想到,對方也許是知曉,一張宣紙隻是開始,不是結束,這才在她取第二張時,出聲離去。
宋憐緊咬着唇,唇咬破,失神看着夜空好一會兒,是恨不得時間倒流半刻鐘。
左想右想,知道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也隻得安慰自己,萬幸那般蘭玠公子,當不會出去議論女子的事,對方如此厭惡她,日後也不會有交集。
可還是難以平息心口翻湧的種種,那種想給對方潑污水的願望又強烈了很多。
他是品性高潔高高在上的蘭玠公子。
她是不安寂寞心機輕浮的浪-蕩-女子。
隻怕那深眉邃目裡鄙薄又更上一層。
心底湧出濃重的不甘,宋憐抽過一張宣紙,揉碎了扔進水裡,想着等下了山,打聽是什麼人進了山,務必要找機會,聽一聽聲音,看究竟是不是那海東青。
如果他是隻鳥,她發誓,她一定把他抓住,拔了毛,烤了吃。
宋憐深吸口氣,在池子裡凫水,遊了十幾個來回,才又趴回了石坡上。
夜半三更安靜的夜裡,她最是容易胡思亂想,懼怕睡夢裡落下的人頭,宋憐也不想睡,腦袋枕着手臂,臉頰輕蹭着膩滑的肌-膚,又有些意動,便探手去取石階上的新畫的避火圖。
“阿憐——”
院門被輕推開,宋憐睜眼,回廊那頭男子緩步而來,朦胧月色裡,徐而高引,仿佛雪山背後的月,玉神玦骨。
宋憐想問他趙氏和徐氏的事是不是和他有關,出城前路過鄭記,來福找她回話,說是查到了是官府的人指派做的,隻具體是誰,獄卒便不肯說了。
她周圍的人,隻有他,天子讓協理趙輿一案,可以知道這許多的細節。
宋憐不由擡眸看他,如果當真是他,那麼他和她印象中的陸宴,真的很不同。
溫文爾雅秋水為神玉為骨的男子,從來是清風朗月的。
眼睑微顫,宋憐輕輕松開水下交疊的腿,半屈在身側,身體往上,朝他伸手,“夫君怎麼來了。”
陸宴腳步微停,看向池中的女子,她無疑是極美的,此時半坐于池中,月色的清輝灑落,膚如凝脂玉,面如芙蓉,唇色不點而朱,似山間豔魅。
聲音與身體一樣,春日散軟的雲,似乎一揉便成了流淌的玉,天下倘若有能不為她動心的,必然是心有所屬的。
陸宴瞥見石階上放着的宣紙,解衣的手指停下,下了池子,将人擁入懷中。
宋憐手臂攬住他脖頸,身體支起來一些,緊進他懷裡,臉頰在他頸側輕輕蹭着,“阿宴,我庶妹會失寵麼?”
“不會。”
陸宴正要探手去取那宣紙,回了話稍拉開了些距離,垂首看她,“阿憐剛才說什麼?”
宋憐眼睑輕顫,腦袋靠去他肩頭,手臂擁緊他,他知道宋怡臉毀了,也知道宋怡背後有李蓮,所以就算臉毀了,宋怡也不會失寵。
宋憐偏頭看他眉如墨畫,心裡微微一動,他口裡說着想要辭官,實際上卻去參加了同僚的賀遷宴,傷勢還沒好全,便去上值了。
長眉如弓,眸似星海,咫尺間瞳眸裡倒影她的模樣,深而靜。
也許她不應該聽他說了什麼,而是該看看他做了些什麼,宋憐緊靠進他懷裡,不再追問了,他身邊兩個小厮千柏千流,對她都敬重,旁敲側擊問一問,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辭官的打算。
察覺他欲探手去取石階上宣紙,宋憐指尖拍過那疊紙,紙遇水糜化,墨漬暈染出濃黑,頃刻間便什麼也看不清了。
順勢握住他手腕,慢慢上滑,與他十指相扣,臉頰難捱地蹭着他頸側,“阿宴……”
陸宴便知定是畫無好畫,卻也不再詢問,身體壓入水裡,銜住她頸側一抹軟白。
泉水的溫度似乎都湧進了血脈裡。
宋憐平着無法平穩的氣息,“夫君上山來,可——”
卻是支離破碎,隻聽他聲音不似平時溫泰,“從現在起,除了喊我阿宴,你什麼話也不要說。”
宋憐偏着頸側,手臂擁着他的背,隔着被泉水浸濕的衣料,指甲修剪整齊的指尖越壓越緊,宋憐控制着自己不抓到他背上的傷。
夜風起,池子裡水霧騰飛,水波拍打晃動,圓月高懸,漸而西落。
直至飛鳥啼鳴,天際漸漸泛出淡青色,陸宴将人抱回榻上,理着衣領穿戴,留下千柏守在山莊裡,自己騎馬回城。
宋憐難得睡整覺,醒來身體倦怠,血液和骨髓卻都是愉悅的,窩在涼滑的絲被裡,聽百靈說千柏在外面,才懶洋洋起來穿衣了。
百靈進來伺候,悶不吭聲地臉紅着,宋憐踩上軟鞋,“幾時了?”
聲音也似被碾輪碾壓過,柔而媚,見百靈臉紅冒煙,自己偏頭取了盞茶,潤了喉,喊了千柏進來問話,“夫君可說要送去晉陽的行囊收拾些什麼?”
千柏沉穩,也聰慧,一時不知怎麼答,大人沒有交代要收拾。
宋憐抿唇笑了笑,又問,“昨夜山下可是出了什麼事,聽着有些動靜。”
“山裡是有了流寇。”
雖說那鐵鷹衛統領交代過事情到此為止,莫要對人提及,但千柏是平津侯府的人,不會瞞着主母,“鐵鷹衛帶兵抓捕,已經押回軍營了。”
宋憐緊=咬着唇,握着茶盞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鐵鷹衛,竟當真是那國公府世子,她是同他有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