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麒麟上了馬,驅馬奔行,直到平治城下,方才勒馬駐足,回身瞧着遠山上雲海翻騰,金烏初綻,緩緩吐出心中郁積的濁氣。
中書令謝璿,金麟衛統領林鳳随後跟上。
知陛下心情不虞,謝璿勸誡,“陛下勿要憂心,龍體要緊。”
賀麒麟勒馬緩行,笑了笑,“為将為帝十餘載,有死地之境,也曾強敵環伺,但燕草,不瞞你說,朕從未有一日,似這一年這般憂慮過,自從知曉‘門’的存在起。”
謝璿緘默。
一年前各州郡有女子小孩失蹤,府衙查不出去處,斥候司插了手,依舊沒有結果。
報來陛下這裡,陛下從廷尉監,大理寺、影衛暗閣抽調人專查,查了将近半年,查到了‘門’的存在。
‘門’是虛空看不見的,但‘門’的這頭接着大魏,踏腳穿過,是另外一個國度。
兩邊的人語言文字、衣着風格相似,卻并不是同一片天地,兩邊甚至于連氣候都不同。
大魏眼下是春天,那邊卻已是入冬了。
屬實匪夷所思,卻是真實的。
為這件異端,陛下專門成立了新的官署明樓,表面上是為搜羅新糧、中草藥,實則專門搜集‘門’的信息。
越查,也就越觸目驚心。
那把鎬子,就是高武斥候從門的另一端帶回來的。
除了冶鐵,那邊農耕、鹽、織造等工藝,也不是大魏可比拟的。
農桑耕種,工藝工技,這一年大魏的朝臣們,感受到了比往年強百倍的緊迫。
這些壓迫感來自于君王頒發的政令,也來自于君王殚精竭慮夙興夜寐的情形。
謝璿直言問,“陛下令梁将軍、胥将軍訓練高武強兵,是想兵震那邊吧。”
賀麒麟颔首笑,“燕草你信不信,我大魏這等‘蠻荒’之地,在對方眼裡,就是一塊有山有水有沃土的寶地,搶是必然的,隻不過是何時搶,什麼時機搶。”
“甚至不必搶,兩境民生差距如此之大,待門的數量足夠多,湧入我大魏的,除了兵丁,還有商人。”
“低價質好的米糧、布料,雪花鹽,更趁手的鐵器農具,我大魏自己的工坊、田地、百姓,隻有被擠壓取代,成為佃戶的下場。”
“如此年長日久,衣食住行依附他國,縱然沒有精兵鐵蹄,被踏破大門,也是遲早的事。”
賀麒麟輕勒了勒缰繩,“縱然有無堅不摧的兵團,也拖不住多久的時間,重要的還是在工藝,還是在革新,假如不能得二者之其一,大魏亡矣。”
謝璿沉默片刻,請罪,“是臣等無能。”
在百姓和朝官看來,大魏已經究極強盛。
對比門的那邊,卻是差遠了,經略官田英章估測,‘門’兩邊民生之差,恐怕有百年之遠。
随着時間的推移,門的數量越來越多,待多到一定數目時,破裂的天障便成了一把懸在大魏上方的利劍,一步步往大魏的咽喉逼近。
為了讓大魏能有翻天覆地的崛起,陛下征辟賢良,集天下良才之廣思。
長安城裡彙聚天下士子,南來北往,日日都有治國之論辯。
遇到好的,陛下也常常征召入宣殿,聽其論策,授予官職。
然陛下本就是驚才絕豔之人,昔年兵臨城下,以女子之身登位,對内蕩平諸侯割據,收複失地,革除府兵,收歸兵權皇權,任用王淩、賀汀洲等寒門士子,改革課稅,精簡官職。
又有酷吏張戍、秦傾肅清吏治,整頓官風。
對外驅逐占據河西地的西羌族,突厥老賊更是被打得無力還手,再不敢來犯。
廢亂了幾十年的大魏煥然一新,爆發出了驚人的變化。
期間多少動蕩風雨,陛下或是翻手擡起,或是覆手輕輕壓下,大魏國庫一年比一年豐盈,百姓安居樂業,道一句河清海晏不足為過。
沒有這樣一位文治武功,扶危定傾的君王,這些事都是辦不成的。
現在陛下夙興夜寐,朝臣殚精竭慮,天下又有誰,能救大魏于危難之際?
天已經大亮,平治縣從沉睡中蘇醒,行商起程上路,百姓們出城做農活,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林鳳心有挂念,進了城門後,避開了其餘人,忍不住低聲問,“陛下,小太女——”
有信兵呈上密信,又悄無聲息退下。
賀麒麟拆開看完,掌心催動内勁,絹帛散成粉末,“注定早夭的孩子,活不過十二歲,有什麼意義麼?”
林鳳面色一白,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陛下,她,枯榮大師。
枯榮大師谶言從未出錯過,給小七殿下看過病的醫師都有斷言。
可大魏确實需要一位公主。
當年陛下以女子之身登位,初時天下嘩然,諸多非議,六年過去,天下人都能看得見大魏的變化。
懂一點朝政的都知道,陛下之後,至少還需兩代女帝,方可徹底根除男女成見,穩固國綱,否則十之七八是要走倒退路了。
大魏百姓已經過夠了離亂紛争的生活,隻盼着大魏能像現在這樣,蒸蒸日上,國力一年比一年強盛。
朝野上下,哪怕是男子,稍有些遠見的,都知道一位小公主的重要性。
“陛下……”
賀麒麟目光掃過西南向白馬山,聲音沉靜淡漠,“既然命中無女,江山天下也并非必須交到親子手裡,莫說其天命早夭,便不是早夭,也需得看是否擔得起江山。”
“可其餘皇子——”
賀麒麟聲音又冷了幾分,“若有禍亂江山之意,悉數殺了便是,走罷,白馬山出事了。”
那雙鳳眸不帶一絲溫度,淡漠之至,林鳳後脊梁騰升起涼意,看見西南方向騰升起的紫煙,又是色變。
紫煙是明樓專有的軍号,同時升起兩股,是為八百裡加急求援。
早先在白馬山發現七處界門,沒想到這麼快便出事了。
謝璿也看見了遠處燃起的狼煙,微微色變,策馬追上陛下,君臣三人往白馬山趕去。